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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at we do for ourselves dies with us.
What we do for others and the world remains and is immortal.為自己做的都會隨著死去而消逝,
為他人和世界所做的將會延續而不朽。
──Albert Pike 艾伯特派克(美國作者)
這裡就要講到具有神之手的無敵怪醫黑傑克了(以下簡稱黑醫師)。他是我整個外科學習路上的醫術跟精神指導模範之一,我如果透露出一絲對於外科的熱忱或正面積極思考,都只是他們這些前輩所傳授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
曾經站在巨人們的肩膀上,所以我才看過真正的遠方方向,儘管最後這些巨人們──從外科的舞台離去。
黑醫師是標準的以開刀房為家的那種,沒人看過他換掉開刀服的模樣,也沒看過他取下頭套,摘掉口罩。基本上就是從某個開刀房黑暗角落經過,「砰!」他會突然跳出來。喔!原來他昨晚徹夜開刀,剛剛窩在邊邊休息,然後就看他「突、突、突──」跑走……又去開刀了!
永遠精力旺盛,永遠幹勁十足,神到什麼程度?
黑醫師一次自己得盲腸炎,早上查房完之後,默默地找了另一個醫師幫他腹腔鏡開完刀,然後當天下午又看到他衝來衝去在急診看病人……
我跟學弟看到他出現,都驚訝到……偷偷查,到底有沒有他的開刀紀錄?太神了吧!而且他凡刀必開,從無拒絕,不只對病人如此,連想要跟刀的住院醫師都一排長龍也傾囊相授。
能夠無刀不開,真的是要累積絕對足夠的經驗跟膽識。這樣的經驗累積,是多少外科醫師畢其一生祈求能達成的。然而只要你願跟在黑醫師的屁股後頭,他是真的努力想要教會每一個醫師,不是為了自己的地位升遷。
有的醫生就算是成就再大,版面再多,也掩蓋不了事業心及企圖。無非對錯,但心思自然不在臨床的小小住院醫師教學身上。其實權力的堆疊,若失敗就是數十年心血為他人作嫁,也是種無奈。
黑醫師則相反,他會絕無藏私的把各種大刀小刀放給你練,然後一臉老神在在的在一旁指導,各種被住院醫師搞出來的爛攤子,他都能輕鬆解決。
「爛攤子?沒醫德啦!要告啦!」(鄉民上身)
等等冷靜一下,醫學中心不就是要在安全範圍之內縮短每個醫師的learning curve到mature嗎?
誰天生會開刀?
這在現在越來越delay mature的外科醫師訓練過程,每個醫師都害怕放刀,像黑醫師這樣的指導老師,真的是……珍禽異獸來著。畢竟你看人家玩電動一萬次,不比自己親手打過一次上上下下左左右右AABB重要啊!
最了不起的,黑醫師的EQ是外科裡少見的超~級~好!
◊◊
好啦,其實各位,我寫這個網誌的事情已經被家母發現了,史上無敵最強老媽只講了一句話:「妳可不可以不要說髒話?」我一秒……「靠!不可以!」可知外科醫師骨子裡根本有點……流氓還是什麼大腦皮質抑制功能喪失來著?!講髒話是反射,EQ好的寥寥可數。
開刀區域一出血,怒摔器械、狂罵人員,整個變身綠巨人,吼到五間開刀房門外都聽得到。
「喔!又暴走了!」這類外科醫師所在多有,更別說是為了醫學的事吵到臉紅脖子粗。
一次黑醫師被某個沒進入狀況的醫師質疑了,是我們科內新進的PGY(PGY是畢業後第一年受訓醫師,強迫要多留在五大科內一年,美其名學習全人醫療,實則解除住院醫師不足的人力窘迫。)學弟「一元」,當時我正在跟黑醫師討論某個胃癌外院術後一年復發的病患。(以下專有名詞用真實對話方式呈現,不另做解釋,不影響閱讀)
我:「去年病人是開B-II,結果現在gastric outlet obstruction,CT(電腦斷層掃描)看來可能復發……」
黑:「那這樣有哪些做法?」(一問一答是醫師師徒傳統的教學法)
我:「從簡單到難,不開刀,用胃鏡放NG decompression看能否通過E-loop;開刀,最簡單做灌食造瘻口jejunostomy(手術時間半小時,不切斷血管),可是這樣病人之後就沒有口腹之福,只能從肚皮打洞灌牛奶;或是bypass(手術時間約二至三小時,預計會切斷小腸段約七、八條血管),一樣治標不治本。最複雜,但是徹底解決就是整個重新切胃做Roux-en-Y(手術時間六到八小時,切斷血管保守估計二十至三十條)。」
黑:「病人年齡呢?本身意願呢?」
我才剛要回覆,一旁的「一元」PGY學弟講話了:「學姊妳剛剛講為什麼這個病人只能重新切胃啊?黑醫師你不會開嗎?啊還有,逼吐?逼什麼吐?」
我緩緩轉過頭,青筋暴露,正壓抑著驚訝跟怒火,黑醫師笑笑拍拍一元學弟說:「到時候我們開刀,歡迎你來看看。」然後翩然離去。
留我跟旁邊的一元:「逼吐咧?學姊妳還沒講,逼什麼吐?」
「逼逼逼,砍死你唷逼個頭,回家唸書啦!」當時我咬牙微笑,只能心中OS。我來解釋為何醫療名詞的溝通,會有這種嚴重的代溝感。什麼?你察覺不出哪裡代溝?
其實剛剛一連串的醫學名詞,聽起來好像華生介入了福爾摩斯跟莫里亞提的鬥智戰,鴨子聽雷對吧?但其實說穿了,就只是最基本的專有名詞知道與否。
舉例來說好了。(以下非置入性行銷)在麥當勞點餐,「一號餐」大麥克餐的內容是:雙層純牛肉、生菜、吉事、酸黃瓜、洋蔥、麥香麵包,還有獨家祕醬,層層豐富食材,滋多味美大滿足的牛肉漢堡加薯條加飲料。
而「吉利快樂分享餐」是:金黃酥脆、鮮嫩多汁,分享滿滿吉利的六塊麥脆雞跟兩杯飲料。然後,一天兩個人在討論。
A:「啊我肚子好餓唷,我一家四口也都好餓。」
B:「那要不要一號餐?還是吉利餐?」
A:「一號不夠啦!還是吉利好了。」
這時C跳出來:「A你們全家為什麼不吃一個卡拉雞腿堡餐?為什麼不?為什麼不?為什麼不?還有一號是啥是啥是啥?吉利是啥是啥?」
身在麥當勞櫃台前點餐的你會不會無言呢?
首先,卡拉雞腿堡根本不是麥當勞的,而一號「吉利」這些根本就應該是最基本的名詞,背後的詳細食物內容,根本就該馬上跳出浮現在腦海。
如同剛剛一串醫學名詞、手術步驟,所需經過的器官路線、預估時間,不是只有福爾摩斯會搞思想殿堂,基本的外科醫師對這些名詞背後代表的意義,根本就要理解到能夠互相快速溝通的地步。
該位「一元」學弟,身為將來之後不走外科的PGY,在輪訓到外科時本身就是個尷尬的存在。這些名詞在之前Intern時就該多少知道,現在又輪訓到外科了,好歹也搞懂一下。結果在應用這些名詞能力不足下,硬是要加入討論……根本是討罵。
而這些能力,要唸書啊!外科醫師雖然號稱只要有手有腳就能當,但是同樣的器械交給你,你會使用嗎?
況且很多時候還是要唸書,把圖譜一次次記在腦海中,開刀時才能依循思想殿堂所描繪出來的開刀計畫避開危險區域,順利達陣。
還好是遇到黑醫師,其他醫師早就怒吼回去了……(我差點就甩出手上的鐵皮病歷,敲下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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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科是講求實務教學,手感累積。曾經每個師長是手把手的帶著我做每一個動作環節……
曾經,黑醫師把總膽管打開,放入T型橡膠管,停下手邊動作,讓我試試針線縫過總膽管壁跟T型管的觸感差異,他說:「T型管不可以縫到,之後縫死拔不出來,病人要再多挨一刀。」
曾經,老狐狸把化膿無法縫合確定的盲腸base,更改原本腹腔鏡術式為傳統剖腹後,仔細縫合base,說道:「外科醫師要能secure關上的肚皮傷口內安全無虞,就算傷口拉大也無妨。」
曾經,黑醫師問問周圍人員:「準備好了嗎?肝門夾起,計時十五分鐘開始!」我雙手指節掰得啪啪作響,暖身靈活後準備要來綁上一兩百個超細小血管……
老狐狸讓我練習檢查病患腹部時,我不慎扯破脾臟血管,他默默止血完笑笑說:「以後要小心。」
當時躬逢其盛,科內除了黑醫師還有老狐狸(大家別笑,他也開刀開超棒)及眾多學長,精湛的醫術不厭其煩教導,氣氛極好,互相幫忙及指導之下,我見識了各種千奇百怪,甚至難得一見的大小手術。
雖然「一元」學弟興趣缺缺得極其明顯,連進刀房都不願意,不是上課就開會,殊不知能夠被這些大師指導是何其榮幸……
但是當時科經費越來越刪減,詭異的健保不鼓勵醫師開刀,越開刀越賠錢!
扣錢後科內能夠使用的高檔器械越來越少,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當時大家依舊能用手邊的舊器材,自己DIY變出各種替代器械,沒有開刀房助理,沒有住院醫師,一台刀一個醫師頂多兩隻手。
黑醫師卻自己發明了「小天使披風」,用無菌布夾成披風狀,把腹腔鏡的鏡頭夾在胸前,一人拿了三支器械開完膽囊切除。
英雄需要的是舞台,就算沒有掌聲,這些偉大的身影不因此而氣短。
唯──次,是看到黑醫師穿正式西裝走過護理站,大家不認得。他一手遮住額頭,一手遮口鼻,看眼睛部位,大家才想起平時戴頭套跟口罩的模樣,驚呼:「黑醫師,你怎麼穿西裝!」
原來是長官約「喝咖啡」……無非是檢討科營收的不足,論文數量的不足,教職數量的不足。儘管臨床部分、教學部分,是多麼的令人敬佩,但「長官不要這些」,長官考量的永遠都是不足處。黑醫師的口氣依舊是淡淡的,但那是我見過黑醫師最無奈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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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超慘烈的值班。
酒駕跨年後車禍,小客車一頭撞上前方滿載鋼條的大卡車,酒駕小客車駕駛是唯一擦傷的,他慘白著臉看著其他三個同伴重傷卡在變形的車內,後座兩個沒綁安全帶向前飛上擋風玻璃,其一頭顱整個裂到凹陷沒了人形。到急診時氧氣罩扣上,白軟的腦組織夾著鮮血,草莓果醬配奶酪樣,整個爛爛糊糊配著氣泡從腦殼噴出。
我:「顱底骨骨折,別插管!」插管可能會刺破顱底骨加重腦傷,氧氣罩勉強維持了血氧濃度,緊急call來神外(神經外科)醫師接手推入刀房。
另一胸部被撞裂到開放性肋骨骨折,根根可見,汩汩血流中,竟然可見塌陷的肺葉跟……
跳動的心包膜!血壓直直落。廣播還說有一個更糟的同車病患要送來時,突然,插入一則緊急網廣播:「發生空難!所有醫學中心緊急動員,所有人員call回待命!」我儘管見過各種場面,但這樣糜爛嚴重的傷勢真的把我嚇傻了!還想到等會萬一空難要急診待命……天啊,頭皮發麻!
黑醫師接到通知,已經出現捲袖幫忙,「趕快把急診淨空!」他說。並且立刻戴起手套深入心臟處,「徒手心臟按摩!」黑醫師示範著,我回過神看到病人血壓恢復,急電心臟外科醫師(CVS)幫忙。繼續檢查,剩下一個副駕駛座的,更慘!
大塊鋼條碎塊直插入腦殼,連腹部也有……幾乎量不到了血壓心跳,接連複雜到爆的case已經超過我負荷,還想到等會萬一空難要淨空急診待命……我根本就慌亂到幾乎崩潰了!心跳不已,全身冷汗。
這時黑醫師剛轉手完病人給CVS進刀房,接著就說:「這病人送開刀房絕急刀!」
我:「黑醫師……可是這病人幾乎量不到心跳血壓……」
黑醫師說:「外科醫師再不開,這病人連最後的機會都沒。」
三台絕急刀,所有被空難召回call到的外科醫師都加入幫忙,最後的結果是,兩死,一植物人。酒駕的司機,輕傷。只因為司機是全車唯一有繫安全帶的。黑醫師關上病人最後的傷口,踏出刀房說:「大家辛苦了,剩下我來跟家屬解釋。」
我疲憊離開刀房門口,聽到家屬遠遠爆出的哭聲,我感到一陣鼻酸,但是……我並沒有覺得被打敗,「外科醫師再不開,這病人連最後的機會都沒有。」這些前輩在英雄所需要的舞台上,讓我真正敬佩。
另外,這期間,「一元」學弟就龜縮在急診縫合室裡面裝死,我已經不想講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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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這麼多複雜的case,當天還沒結束,大家紛紛回到急診,聽著急救廣播回報空難的消息。此時一元學弟像冬眠完的土撥鼠剛從縫合室的地洞裡爬出來:「喔喔空難的、有空難的,要來了嗎?什麼時候要來?」我無言地看著他,人傻沒藥醫。
淨空急診室待命,只是預防萬一。面對大型災難的襲擊,在最有效率的時間內把醫護人員召回,是每個醫學中心都該具備的能力。但這只是「待命」。
當天迎接我們的,只有一如往常的旭日東昇,沒有空難後存活者送來醫院。黑醫師跟老狐狸及其他醫師已經開始一天的行程,查房、開刀以及被一元學弟氣到內出血。看向空蕩蕩的急診內,門外是蔚藍的天。我激動的內心更是對外科辛苦及偉大的總和感動萬分。卻不知道,當時那空蕩蕩的畫面,在在暗示了我們這些外科醫師的結局。
「外科醫師再不開,這病人連最後的機會都沒有。」
但結果誰想得到,身教言教的教導者,最後卻是沒有機會、沒有舞台的黯然離開?
不過,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各位前輩您們堅守崗位,為他人和醫學及世界所做的一切努力,銘記在心。
謹以此文獻給曾經指導過我卻離開,以及現仍咬牙苦撐的各位前輩。
(圖文授權自三采文化/劉宗瑀《女外科的辛辣日記:開刀房門後的異世界,握手術刀的妖魔鬼怪紛紛現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