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原來令人驚懼

youth

在那些綴滿星星的夜空下;瀰漫著晨霧的鄉間;永遠也不會天明的KTV包廂裡,我都曾經聽見冰做的風鈴,透亮悅耳的聲響,幾乎忘記了它同時也在風中迅速消融。

青春,是冰做的風鈴

當夜深了以後,四周寂靜下來,我聽見一陣風過,撩撥起來的串串鈴聲,滴泠泠,滴泠泠,一種冰涼濕淋的脆響聲音。不知道是誰家陽台上懸吊著的,宛如一個計時器。我的第一個風鈴是生日禮物,附著一張小卡,上面寫著這句話:「青春是冰做的風鈴」,那年我二十二歲,剛開始唸碩士班,並沒有感覺到自己的青春。可能是因為,大學時怕跟不上同學的進度,我一直都那麼戒慎恐懼著,把青春的光芒都修剪乾淨了。

把自己修剪乾淨的我,隨即展開大學畢業之後的相親活動。突然之間,許多阿姨、伯父都出現了,他們帶著從國外回來的碩士、博士,事業有成的年輕人,來到我的面前。而我必須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我的興趣啊,嗯,看看電影啦,去郊外走一走啦!」於是,我和不同的男生去看電影,去郊外走來走去,但,心裡沒有一點期待或者雀躍,只有著隱隱然的焦慮。

那時候我是個急著走進婚姻裡面的女孩,因為我以為那是人生必須的,唯一道路。直到終於可以投入研究所的課程,才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我一點也沒有看見自己的青春,不知道青春其實是無法修剪拔除的。

唸博士班二年級時,我很尊敬的金老師,為我在文化大學文藝創作組開了小說習作這門課,那時我已經出版兩本暢銷書,開始在校園裡演講,但我仍感到恐惶,對於教書這件事,長久的夢想,竟然真能實現?

金老師為我打氣,教我安心,就在我鼓起勇氣接受之後,老師語重心長地說:「只是妳太年輕,許多教授都擔心妳太年輕了,我想,妳在穿著打扮上可能要稍微……成熟一點。」年輕?我已經二十六歲了還年輕?我從不覺得年輕。站在鏡前,我看著自己垂直如瀑的長髮,鑲荷葉邊白色襯衫,棉質碎花長裙,原來我是年輕的。

為了將青春修剪得更乾淨,我到服裝店裡買了好幾件從來不曾穿過的顏色與款式,一律是寬肩窄臀,黑色壓金絲的;樸藍偏藏青的;墨綠色浮著印花的,為了更加強成熟的效果,乾脆將長髮燙成麻花捲,或者全部盤成髻。一不做,二不休,又買了許多正當流行的大耳環,十年後的自己忽然走到鏡子裡,與我面對面。

站在講台上的我,縱使努力讓學生知道我是他們的老師而不是學姐,學生眼中卻仍疑疑惑惑地。比較熟悉以後,有學生質疑我的用心:「為什麼妳要裝得那麼老啊?」也有學生質疑我的美感:「為什麼妳穿得像國光號小姐?」我有口難言,一切都是因為青春吶!

一邊教學的我,一邊繼續修著博士班的課,有時從校本部到城區部上課,便搭乘教職員專用的校車,當時已在城區部兼課的我,搭校車是名正言順的事。有幾位博士班學長學姐,年齡比我大好多的,雖然沒有在學校上課,卻也跟著我搭順風車。那天,我被一位陌生的年長司機先生喝斥:「喂!妳下車!學生不能搭校車的。下去!」

我向他解釋我是老師,是中文系的老師,他睨著我不肯相信,一副我不下車他就不開車的架勢。我急了,向那幾位學長姐求援,他們尷尬地垂下頭,不敢仗義執言,只因為他們的年齡,使他們更像老師,所以安全過關。我只好靠自己,不停解釋說明,司機先生不耐煩的一揮手:「妳要是老師,我還是校長咧!」最後怎麼樣?我反正不下車,氣虎虎坐下來,他只好氣虎虎地開車,直到我下車時,他仍憤憤不平地叨唸著,什麼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之類的。

聽見透亮悅耳的聲響,忘記它正迅速消融

即將邁進三十歲時,我特別喜歡在文章裡提到「我已經老了。我只想活得好而不是活得美了」這樣的話。在課堂上說故事給學生聽的時候,也總是這麼開始的:「當我年輕的時候……」學生們譁笑起來,覺得這個老師挺誇張的,年輕的時候也不過就是前幾年的事,幹嘛說得像前朝遺事似的。

有一回我的另一位老師含笑對我說,她和她的朋友都在讀著我的文章,她們有一個共同的想法,明明是這樣年輕的人,為什麼總要說自己老啊老的。我已經三十歲了還年輕?「是啊,比起四十歲,比起我們這樣的年紀,妳當然是很年輕的啊。看見妳口口聲聲說老,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從那以後,我不肯再輕易言老,我對自己說,我從來沒有放心的青春過,這應該是時候了。

於是,我是從三十歲以後開始青春的。

我修完學位,騰出大段大段時間發呆;我去旅行,長時間流浪在異國,而不只是去郊外走一走;我參加舞台劇的演出,在眾人矚目的台上又哭又笑,而不只是看看電影。我剪短頭髮,換上牛仔褲或是短裙,穿著平底鞋或者長靴,我夥著一群很青春的朋友,到大草原去等待月亮升起,守候破曉天明。我們一起到綠島泡海底溫泉,看著他們像魚一樣的裸泳著,當太陽躍出海平面的時候,他們也像海豚一樣翻躍而起……這才是我的青春。

在那些綴滿星星的夜空下;瀰漫著晨霧的鄉間;永遠也不會天明的KTV包廂裡,我都曾經聽見冰做的風鈴,透亮悅耳的聲響,幾乎忘記了它同時也在風中迅速消融。

漸漸的,我搭乘校車時再不被刁難了,司機先生愈來愈和氣。

漸漸的,當我對學生說起年輕時候的事,他們不再譁笑,反而顯露出聆聽前朝舊事的興味。

有一天,我們在課堂上讀朱自清的〈背影〉,許多學生是為了唸大學才離鄉背井的,特別有感觸,那次的發言相當踴躍。學生們熱烈地說起對父母親的思念與愧疚,有個女孩子說母親結婚早,從來沒過一天好日子,家裡小孩又多,她每次回家看見母親操持家務,很心疼母親的年老與辛勞,只希望將來能報答母親。

我微笑地,隨意問起,年老的母親年紀多大啦?女孩想了想,差不多四十歲了吧。我的笑意忽然僵在唇邊,她母親原來是同我差不多的年紀。然而,對這個十八歲的女孩來說,四十歲是夠老的了。

這兩年開始,我在教授休息室裡,會看見一些年輕的講師,也投入國文課的教學工作,有些甚至是上過我的課的。冬天的休息室裡,我敲過門之後走進去,兩個年輕人正在聊天,其中一個男孩子是博士班的學生,我們原本就認識的,另一個女孩,臉上有著不能修剪的青春的光芒,那光芒是難以逼視的。男孩告訴我,女孩也在教國文,是新進的老師。

我站立著,錯愕地,遲遲才能對她頷首。不是的,她不是應該坐在教室裡的年齡嗎?光潔的臉容上,純粹晶亮的眼眸,她此刻坐在休息室陽光充足的座位上,那正是多年前我最喜歡的座位。不畏怯太陽的照射,以一種好奇的眼光注視著每位走進來的老師,想像著自己將來的模樣,想像著每一天會發生什麼有趣的事。我幾乎是驚惶地走進了盥洗室,雙手扶著臉盆邊緣,我想,我是被青春嚇了一跳。

擁有青春的人,是不會對青春感到驚懼的。我忽然明白了自己,就像多年前忽然發怒的校車司機;質疑我不適任教職的那些老教授,我在類似的情緒中明白,原來,青春是令人驚懼的。

我在已經花糊了的陳舊的鏡子裡,看著自己,所幸鏡子仍是慈悲的。當我為自己的雙唇上了飽滿的豆紅色,轉身開門的時候,依稀又聽見那陣脆亮的聲響,滴泠泠。

 

(本文摘自皇冠文化/ 張曼娟《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