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驗紐約一如啃食蘋果,觀光客通常只見了外皮的鮮豔紅潤,嘗了果肉的甜美多汁;真是住在這座城市,一路啃到果核,才能領略這粒大蘋果的甜中帶酸,酸到甚至令人難以承受。
這座城市絕不僅是外地人短暫停留片段所見的繽紛炫目。若非上東城流著藍血的貴族後代,百分之九十九的紐約客其實都在外人稱羨目光背後求生存。
紐約每月房租平均八百美金起跳,稍微講究居住品質與周遭環境則要一千兩百美金上下。這價位據說在中西部可以住到城堡,但在曼哈頓九十六街以南,除非老天特別眷顧,大概連個衣櫃都租不起,不過也總有人「非常幸運」能以一千六百美金窩居西村或雀兒喜。紐約居大不易,因此紐約客每個月都在替房租或房貸奮鬥。
當「占領華爾街」將矛頭指向那金字塔的百分之一時,殊不知金童們雖然坐擁翠貝卡或上西城的豪華公寓,每天卻是工作十二小時,幾近以辦公室為家。工作八小時的一般上班族,薪資也就在一般層級打轉,維持中等生活水準的同時,月底帳戶也是一乾二淨。至於不分屬上述兩類的勞動者,通常就是在這城市服務上述兩類的勞動者。
但不論哪類勞動者,大家都得搭地鐵通勤,偏偏月票高達上百美金,列車卻總是誤點、改道,月臺卻總有老鼠、尿騷。開車不會比較實際,上橋過隧道都要繳錢,道路也顛簸難行,尖峰時間不塞車通常就是每逢佳節,你也不會留下獨守空城。計程車隨處可招,但急需一輛時不是司機早已暗燈下班不載客,就是哪個無禮之輩搶先一步。腳踏車雖然時髦方便,別忘了市中心的骯髒空氣和其他莽撞駕駛。
市長白思豪所以在競選期間喊出要縮小貧富差距,消弭紐約的「雙城記」,畢竟在美國十塊美金可以解決一頓飯,在紐約二十塊美金能吃飽就要忍不住讚嘆「真是便宜!」即便滿城餐館各色菜系應有盡有,但沒幾個人能天天負擔一餐起碼三十美金起跳。平民美食只有街邊一塊美金的比薩,餐車一份六塊美金的中東雞肉配飯,或者每個街坊都有的中國快餐館,七塊美金可以吃到滿滿一盤肉,但要攝取蔬菜水果均衡飲食,開支馬上跳到兩位數字。
此外,這座城市冬天太冷,夏天太熱,總在夏天期待冬天,在冬天盼望夏天。冬天凍到攝氏零下十五度,一架暖氣也不夠;暖氣開了嫌乾燥,還得配臺增溼機。
夏天飆到攝氏四十度,又溼又熱無法不裝冷氣,但開一整個夏天保證電費破表。遇到暴風雪,從毛帽、大衣到手套、雪靴一樣少不了,街上行走宛如障礙賽,雪堆冰窪跨啊跳的;熱浪來襲,背心、短褲、夾腳拖是必備,還有隨處可見的路邊垃圾和汙水淤積,經烈陽曝晒後發酸發臭撲鼻而來。
紐約客認真打拚更認真玩樂,但沒人希望餐館酒吧就開在自家樓下,除了燒烤炒炸味道招引「更多」蟑螂老鼠,還有大聲喧嘩嬉笑的酒客與不顧菸味飄散的菸槍。
然而再怎麼躲到幽靜小巷,也沒有人躲得了警車、救護車或消防車的警報聲響劃破夜空,以及自家門前三不五時修路通管線的工程噪音,或者哪一棟樓面又得開始拉皮維護。
環境如此艱困,紐約客自然各個粗魯凶悍,街頭和路人爭執幾句稀鬆平常,渾身騷味的街友向你伸手要錢好像理所當然,店員也沒幾個會面帶微笑,多數甚至臭臉,冷冷一句「你好嗎?」只是形式,並非真想知道你到底好不好;掛上微笑的也絕非發自內心,不過希望你能多塞張一元鈔票到小費桶,一個客人一塊美金,一天下來或許就能繳一個月的網路、手機或電費。
於是乎有人說紐約的人際互動建立在競爭,誰也不服誰,誰也不甩誰,街道上爭奇鬥豔,職場上你死我活,情場上爾虞我詐,因為大家都是在這座城市漂泊的異鄉人,沒有人敢保證明年此刻自己是否仍在此存活。縱使遊蕩的每顆靈魂都孤獨寂寞,也沒有人願意主動承認,全靠肉體交流相互取暖。
友人於是乎說:「紐約什麼都有,只要你有錢。」但當百分之九十九的紐約客其實都不是真正「有錢」時,當每個曾經覺得自己與眾不同而來這座城市卻掙扎發覺自己平凡無奇時,紐約因而美好。雖然大蘋果甜中帶酸,卻也是酸中帶甜,就算疲憊厭倦這座城市而遠走他鄉,飛機降落甘迺迪機場那刻,列車停靠中央車站那刻,還是覺得回到紐約真好,畢竟只要在紐約,什麼都有,什麼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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