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清晨的火車抵達卡修拉荷站時,剛下過雨,地面的水窪反映陰鬱的天空,潮濕的空氣中還有幾滴零星的雨水。與現實不同,卡修拉荷在我的想像中,是乾燥的,烈日當空,照在黃土色廟宇上的光線所造成的強烈陰影,加深了建築物荒蕪、枯竭之感,讓人聯想起回教徒來臨之前的古印度昌德拉朝,一度繁盛而後衰敗的,時光的刻痕。
昌德拉朝似乎是一個歷代君王對月亮女神迷戀的故事,其崇拜幾乎貫串王朝歷史,有如馬奎斯《百年孤寂》中邦迪亞家族對亂倫的慾望與壓抑,肉慾的歡樂與神性的憂鬱。浮雕上的女體越是豐盈飽滿,舞台落幕之後就越是歷經滄桑,被時間侵蝕後所呈現出來的面貌,如此令人哀傷。
然後我前往瓦拉那西,印度最早有人居住的城市,卻幾無百年以上的古蹟。就連「瓦拉那西」之名,也是幾十年前才取代了其古名聖城貝拿勒斯(Banares)。
光是改了名字,就印證了世上沒有東西是永恆不變的,所有古老的東西都會消逝。但是和死去的卡修拉荷不同,瓦拉那西生氣蓬勃,沒有對於事物已死那種多餘的感傷;在這裡,就連死本身,也不斷流動且具有熱度。台階上滿地的牛糞是珍貴的肥料,而被拋入河中的死者,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滋養繼起之生命的燃料。在骯髒的表象之下,不斷流動的生與死,反而給予所有來到這地方的旅人清新的感受。
待在瓦拉那西是我印度旅行中最舒緩的經驗。並非說清晨時搭乘小船,看著數十人從台階步向冰冷河中洗浴的景象震撼了我,反倒是沿著台階散步時,看著生命沿著一條河,在光的照耀下完全無所遁形──沒有什麼需要隱藏。在這裡,人與雞、狗、牛、羊、貓可同時在大街上午睡,不帶有一絲優越或罪惡感。瓦拉那西並沒有什麼必看的景點,在這裡,每天只要沿著恆河,在數十個河岸台階上看日升日落,看生死流轉。
人們把溼衣服往岸邊架好的石板上使力甩去,直至洗去其上的髒污和清潔劑,然後攤開在台階上晾乾,數百衣物、棉被,其雄偉壯觀神聖有如藏區的五色風馬旗一般。肥壯的黃牛會在台階上以及旁邊僅供一人通行的巷弄間穿行,並佈下數不清的牛糞。總有新鮮的牛糞覆蓋那已風乾的,直到路面完全被佔領──試圖不踩到牛糞是徒勞無功的。
我走到河壇某處,台階旁的空地升起了柴火。每隔半小時,就有覆有經文的華麗布料包裹著屍體被抬過來,在聖河中浸泡、撈起、曬乾,在火葬台上燃燒。只著一條內褲或兜檔布的男人或男孩,不時跳進冬季的恆河中,在冰冷的河中洗浴、嬉戲,或是划著小船尋找觀光客。
許多外國人告訴我他們不是第一次來。不管印度其他城市有多繁華,建築再精美,對於這些不斷漫步於這河岸上、無所事事的外國人來說,瓦拉那西確實擁有與那些景點不同的「什麼」,不斷吸引他們一次又一次回首。
曾聽到一種說法,把曾到過印度的觀光客分成兩種:一種是深惡痛絕,發誓再也不去的。另一種是去了之後,在剩餘的生命之中,不斷歸返。這些旅人,最終都會來到瓦拉那西,永遠不向生命說「不」的地方。印度人是最能將神聖與俗世生活融合的民族,而全印度最能夠涵蓋印度人自日升到日落,從出生到死亡的所有面向,並向我們同時展現的地方,只有這裡。
1. 洗衣工們將恆河的台階妝點得有如風馬旗飄揚般的壯麗。
2. 來自世界各地的背包客,獨自沐浴在瓦拉那西的晨光之下。
本文授權自山岳文化/ 鐘偉倫《行旅,在深邃亞細亞: 穿越國境,一萬五千公里的孤獨歸旅》
《行旅,在深邃亞細亞: 穿越國境,一萬五千公里的孤獨歸旅》作者:鐘偉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