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路,誰不是死路一條?從母親身上看見的豁達,不用未知的事來折磨已知的人生。當觀念改變,人可以活得很自在。
我讀高中時,媽媽得了甲狀腺癌,需要動手術。他二十三歲守寡,一個人拉拔三個孩子,非常獨立、堅強,連罹癌、開刀都不要別人陪,交代我們照樣去上學,也不要通知親友。
他先開右側甲狀腺,但一星期後,醫師說左側甲狀腺也有異狀,也必須手術。短短一週內兩度手術,他有點嚇到了,這才讓我通知阿姨、舅舅。
我家經濟狀況不好,沒有多少財產需要處理。媽媽很天才,竟然交代阿姨,萬一他不在了,等我和妹妹將來生小孩時,要好好幫我們坐月子。
還好他手術成功,後續也做了放療、化療。他非常信任醫師、聽醫師的話,按時吃藥,回診的時間都清清楚楚記在本子上。
媽媽對生命的態度也很豁達,不忌諱談死亡。我曾放了一本臺北市立聯合醫院總院長黃勝堅寫的《生死謎藏》在桌上,媽媽拿去看,看完就決定要簽DNR*,由哥哥見證。甚至他連自己死後希望我們用白斬雞來祭拜、入殮時要穿哪套衣服都交代好了。
* 不施行心肺復甦術,Do-Not-Resuscitate
不諱言死亡,告別式要在景行廳辦
母親的獨立、堅強影響了家庭氣氛,當然也影響了我。他不避諱談死亡,我也同樣坦然。孩子七歲的時候,我就跟他們談生死。我問:「你們愛不愛我?」「當然愛。」「可是媽媽有一天會死,我死後你們要怎麼愛我?」「我不要媽媽死!」「人會生病或遇到意外,總有一天會死。」孩子有些嚇到了。我繼續說:「聽好,你們愛媽媽的方式就是好好活下去。」「如果我們比媽媽早死呢?」兒子問。「我會帶著對你們無盡的思念,好好活下去。」我們答應彼此,不管誰先走,活著的人都會好好活下去。
從中年開始「等死」,追求永恆的生命
我曾跟女兒說:「將來我去世後,要在殯儀館最大的景行廳辦告別式。」女兒開玩笑說:「你確定到時候有那麼多人來嗎?」
我也交代孩子,祭拜我時要用鼎泰豐的炒飯,而且要加醬油,據說人走了吃東西是用「聞」的,醬油是中菜的醍醐味,不要省那三十元。
我曾接受過催眠,看到自己坐在院子裡的搖椅上,搖啊搖著就死了。牆上的日曆寫著二○四X年,年份最後一個數字看不清楚,大概是我七十幾歲時。
其實我五十幾歲就開始「等死」了。人生的路,誰不是「死路一條」?從出生後就在倒數,有限的生命終究會結束。如果能多做些良善的事,讓別人念想著你、活在別人的記憶裡,這才是永恆的生命。
承認有限,不斷自我對話
我今年考上政大宗教研究所,為了考研究所,我讀了很多書。我對道教有興趣,但對各種宗教都抱持開放態度。如何找到跟自己相應的宗教,就像找適合自己的工作、老闆一樣,需要時間和機緣。
人活一世,不斷在索求智慧。我被蘇格拉底「打過一巴掌」,他說:「我唯一知道的事,是我什麼都不知道。」承認自己的有限,不要被原有的觀念綑綁、被自己的想像侷限了。
從宗教或哲學的角度來看,死亡是好是壞,我們其實並不知道。
不需要用未知的事,來折磨已知的人生,當下好好活著更重要。我常常用這類議題跟自我對話,或許明年想法又不同,或許會推翻過去的想法,也可能強化原有的想法,這樣的思考過程我覺得很棒。
父母不欠兒女,多為自己著想
新冠肺炎其實在提醒我們,要直觀面對生死議題,及早討論、決定。我已跟律師討論,準備依《病人自主權利法》完成預立醫療照護諮商、簽署預立醫療決定,並寫遺囑。要推動《病人自主權利法》,首先要改變觀念:父母必須斷開兒女的綑綁,不再為兒女牽掛,多為自己著想、打算,學習獨立自主。
人的最後一哩想走得平順,坦白說不能靠兒女,而是靠錢,幫自己及早規劃好保險、醫療及看護等等費用。最孝順的小孩其實在口袋(指鈔票)。
很多父母太牽掛孩子了。我知道一位阿嬤,早早分財產給子女、幫孩子置產,卻都沒留房子給自己,心想可以輪流到子女家住。可是年紀越來越大,常常換地方住實在不方便,這時卻沒有子女願意掏錢出來幫媽媽買房子,讓他不用再奔波。
「父母的家永遠是孩子的家」,但「孩子的家卻不是父母的家」。孩子無論何時回家,父母永遠為他敞開家門;但孩子成家立業後,父母拜訪是要提前先跟孩子說的。我認為了解這個現實,不該難過,而是要「看破」,不要被長期以來的觀念綑綁。
我一向認為,應該在死前把錢花光,一毛不留給孩子,這樣多自在。這個年代父母難為,把孩子撫養長大,已經夠了,沒有虧欠子女什麼。孩子成年後,每一分錢都靠自己賺,他吃起牛排多有滋味!孩子成年了就讓他獨立,父母應該將剩下的財產、時間和心力留給自己,打理好自己、為自己做好打算,將「將來」寄託在自己的身上才是最踏實的。
可以給晚輩小錢,但不要給大錢。與其死後留財產給兒孫,不如在兒孫回來探望,或者兒孫過生日時包個紅包,代表長輩對晚輩的祝褔,皆大歡喜,而且保證常常有人回來。這年代的孩子也很辛苦,父母為自己做好打算,孩子也才有機會孝順我們。「自主」才是人生下半場過得幸福的關鍵。
對我來說沒有「身後事」,只有「身前事」。身後能有什麼事呢?
當觀念改變,人可以活得很自在。
— 採訪撰文/張靜慧
本文摘錄自《如果還有明天》,天下生活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