撈過界的言語暴力:縮限自我堅持

撈過界的言語暴力:縮限自我堅持

「假使你不在必要時冒險,承受挫敗,我對你的意見就不感興趣。」—《召喚勇氣》。

每件事都必須在我的掌控中vs.我尊重你有自己的選擇

知名的研究者、作家、也是TED影片瀏覽人次前五名的知名講者布芮尼.布朗,在她已經突破五千萬瀏覽的影片裡,提及「脆弱」與「勇氣」的不可分割性。她在系列作品裡反覆提及這概念:生而為人,我們總是會想控制所有事,試圖排除風險,同時避免脆弱。然而,當我們這麼做,通常也排除了勇氣、連結、愛,與她創造的一個字—全心投入(wholeheartedness),意指帶著不設防備的心活著。

她在《召喚勇氣》中這麼形容:「全心投入並不是將自己的心藏在防彈玻璃後細心保護,而是整合我們的思想、感覺與行為。全心投入指的是,卸下盔甲,把我們那些奇形怪狀的過去經驗拿出來,加入令我們身心俱疲的各個角色,最後形成一個複雜、混亂、令人驚嘆且完整的人。」

但我們通常很難這麼勇敢地面對生命,一來是身上帶著自己過去的創傷,二來是可能還沒準備好靠近別人並展開真實的關係。如《假性親密》指出的:「假性親密關係會無意識地創造假的連結,來避免他人靠我們太近,以保護自己不受混亂情緒的傷害,但同時也無法享受真實親密關係所帶來的親密感。」

「在生命的初期階段,我們默默同意依循父母的規則來照顧他們,以換取他們對我們的照顧。只要我們的照顧者沮喪、焦躁或不快樂,我們便會盡自己所能讓他或她感覺好過一點。這種糾結的照顧模式,會悄悄地形塑我們與他人之間關係的動力,最終阻擋了真正的連結和親密關係。」

假使我們不曾審慎地面對自己內心曾經受過的傷害,也不曾試圖追索自己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會拚命保護自己、避免弱點、要求完美、將一切控制得牢牢的,內心通常也不可能有任何餘裕,遇到事情時更多半會採取近乎「膝反射」般的心理反射行動,無法思考是否有別的可能性、是否能緩一緩,最後常常只能往迴避挫敗與風險、避免受傷、加強控制的路線前進。

假使我們堅守在這樣的路線上,幾乎不可能迴避言語暴力,只能退位給「權力」。而沒權力、沒資本、沒力氣的孩子,通常只能在這樣的互動中節節敗退,擁有一個坑坑疤疤的自我界線,習慣於無法堅持自己的想法、習慣以父母的想法為重、習慣跟人保持一定距離。

被限制的孩子,長大後獲得了權力,則成為限制孩子的大人,繼續複製限制。

我的標準才是對的vs.你可以參考我的經驗

人際溝通光譜的兩端,一端是只有「我」的標準,並以語言或積極的行動恐嚇、利誘、威脅、剝奪、限制聽者遵守;另一端則是盡可能透明地提供自己的經驗跟資訊,讓對方能從彼此的能與不能、限制與可能性來評估,引導對方進行更深入的思考、支持對方找到屬於自己或彼此共同的答案,並陪伴著彼此一同進行挑戰。

前者的互動關係是「有權者跟服從者」,後者則是「發展者跟支持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極限,包含自己的天賦跟限制,所以在人際溝通的歷程裡,我們常在這兩個極端上擺盪。假使你跟我一樣很習慣言語暴力,那麼我們可能更習慣在人際溝通時採用「只有『我』的標準」的語言,讓「想幫助對方」的心意變成「想控制對方」的行為,加深了彼此之間的裂痕。

基於各種自己的限制或安全的考量,想控制情況並非不可行,也不一定有錯。然而很重要的是:想控制就該大方承認,不要將「想以權力控制」包裝成「因為我愛你」「就是我在乎你」「我都是為你好」。禁止對方探索,還要求對方自我限制,並侵犯、汙染對方的人際界線,從此讓對方深陷於難以化解的自我攻擊、自我懷疑或抑鬱情境。

通常,溝通裡會出現以下三種縮限自我堅持權的方式:

•「你敢⋯⋯就給我試試看」:威脅或積極導致壞結果

第一種會傷害自我堅持權的言語暴力,就是恐嚇威脅。透過發話者的恐嚇、威脅、喝斥,再搭配剝奪、強勢體力壓制、嘲諷、否定、命令等等,讓聽話者心生恐懼,並因為擔憂接下來的生存所需物資遭受進一步的剝奪,因此自願放棄堅持。

通常這種句型會發生在「限制表達形式」無效之後。局勢演變到這種情況,其實通常就變成「權力爭奪戰」了。假使發生在孩子跟大人間,可能就會看到孩子更高八度的抗議,然後大人運用體力優勢把孩子五花大綁架出去;假使發生在成人間,很明顯就會成為權力角力,誰有權力做什麼、誰有責任做什麼、誰願意做什麼或不願意做什麼的零和遊戲。

這類型的語言,基本上也就是「權力」說話的語言,而不是關係內彼此互動的語言。而且這樣的權力語言,通常也不是合理使用正當的權力,而是不當濫用,以遂行滿足有權力者的欲望跟需要的行動。這樣的語言,自然是言語暴力,也是不當侵害聽話者權利的語言。

•「不爽不要做,別人搶著做」:主動斷裂關係

第二種會傷害自我堅持權的言語暴力,就是跟「斷裂關係」相關的言語威脅。

事實上,這是一種情緒勒索,卻在我們的生活中極其常見。其中有很多的變形,包含:「不然你去當別人家小孩」「別人家的小孩怎麼就特別乖,真想跟他們交換小孩。」或是老闆跟員工說:「不爽不要做,別人搶著做。」「你可以請假,但我會記得。」

由於受暴者生存所需的關鍵可能仰賴著施暴者,所以斷絕關係會引起受暴者非常大的恐懼。但許多時候,施暴者不見得有意識到自己所帶著的「權力位置」,反而會認為這是可以利用的關係,並利用關係來證明跟約束對方的行動。如果對方沒有行動或表示,就剝奪他與重要他人的連結,以此迫使聽話者就範。

•「沒人像你這樣做的啦」:要求一致的罐頭工廠

第三種會傷害自我堅持權的言語暴力,就是要求一致的「罐頭工廠」。變化類型包含「你長眼睛看過誰這樣做嗎?」「天底下哪有這種事?不可能這樣做啦!」「你要留一點名聲給人探聽。」

通常會以某個人(通常是發話者的)單一標準,要求孩子或身邊的其他人必須符合這個標準,否則就是不好的。聽話的人通常沒有拒絕權,只能將這一切收進心裡,並且積極想方設法回應單一標準,進而造成個人內在的扭曲。

到這裡,已經介紹完三種言語暴力。分別是:消滅存在的言語暴力、威脅自我表達的言語暴力,與縮限自我堅持的言語暴力。這三種言語暴力如此常見,在我們的日常生活裡幾乎隨處可見。舉凡是以「我好你不好」「我可以你不行」「我有資格你沒有」的姿態進場,並且忽略聽話方的情緒、需求,以及自我表達與堅持權力的語言,都屬於「言語暴力」的範疇。

我們怎麼說話,就怎麼思考,而我們支持的究竟是「平等」或是「歧視」,看說出口的語言如何呈現就可略窺一二。

如果你發現自己使用言語暴力……

我們可能是首次有機會好好反思「語言如何帶來傷害」的一代。所以,希望大家能透過這本書一起看清楚這些語言如何傷害著我們,並思考自己是否願意一起踏上不一樣的旅程?

指出言語暴力,在於為人際溝通畫下一條「合適的界線」。不是為了責怪言語暴力的施暴者,而是理解他們可能也曾受過傷。

我們很難期待這個世界一夕之間變得不暴力,然而我們能試著從自己開始,修改使用語言的方式;試著對言語暴力更加敏感;試著讓說出「我想尊重你」的句子時,的確帶著這樣的平等、這樣的尊重,尊重對方有自己的情緒、有自己的需求、有自己獨特的表達方式;然後也試著以這樣的新語言對待自己,能透過區辨言語暴力,遠離那些會持續帶給我們傷害的人。進一步逐漸移動到一個比較友善、支持彼此的群體,並且允許自己成為一個有情緒、有獨特需求與表達方式、值得被尊重、肯定與善待的人。

言語暴力對於人的傷害是無痕卻巨大的。我時常遇到困擾的人們帶著各種期待前來,希望我能幫助他們「不再痛苦」,例如「希望不要有情緒」「希望自己不要那麼敏感」「希望自己不要有感覺」「希望自己不要惹人生氣」等等。常常在探問以後,我總會發現那後面是一系列言語暴力留下的傷痕:期待自己是個好工具,期待自己能順利工作且沒有低潮跟負面情況,甚至期待自己能「適應暴力」。

我也曾經懷抱著這樣的念頭,而且不斷自我責備太敏感。直到接觸言語暴力的概念,也學習了非暴力溝通,我才一點一滴地理解「權力」這個概念是如此具體又幽微,每一句話都彰顯著彼此的權力互動關係。但對於長年累月遭到剝削、被要求自我傷害與自我設限的人來說,這一切卻如此難以指認。於是,我慢慢地透過閱讀,整理自己的思考方式是否有什麼問題。我經歷了許多挫折、嚴厲的自我譴責、那些傷害了別人的事,或是那些無法保護自己的事,然後逐步學會辨識言語暴力,離開那些總是在言語上對我們施暴,然後又說「我只是跟你開開玩笑」的人。同時,我也漸漸找到了新的社群。我們很不一樣,但是都願意支持彼此的情緒需求,願意以平等尊重的語言跟彼此互動,幫助彼此療癒。於是,我才有機會慢慢地寫下你眼前的這本書。

如果你發現自己曾經使用許多言語暴力,無論是對誰,可能都會跟我一樣覺得非常羞愧、覺得臉上辣辣的、覺得很哀傷、覺得很想找一個洞躲起來,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許多非常不舒服的感覺,很想停下來,不要再想了。

如果你也有這樣的感覺,希望你能給自己幾個深呼吸,允許自己以舒服的方式閱讀、暫停跟前進。我期待這不是一本需要一鼓作氣看完的書,而是一本可以讓你依照自己速度一點一點地閱讀的書。你可以在任何一個感覺情緒滿溢的段落將書放下,給自己一段時間好好沉澱、組織、吸收,等願意拿起這本書的時候再翻開它;假使你發現有某些段落讓你非常不舒服,勾起一些迫切想忘記的童年創傷經驗,也請允許自己暫時跳過這些段落,允許自己尋求能支持自己的朋友來一起閱讀,或允許自己尋求專業協助,幫助你好好調適這個浮現出來的不舒服。

如果你一口氣看到這裡,頭大概會有點脹脹的。可能有許多感觸,也可能經驗到一些羞愧跟自我厭惡,因為發現自己竟然在無意間也說過這些話,急著想搞清楚自己有沒有傷害孩子或周遭他人。

請先做幾個深呼吸。不論如何,你已經站在「努力覺察言語暴力」「扭轉言語暴力浪潮」的前線上。你已經非常勇敢了。明明可以不需要忍耐閱讀這些文字的過程間浮現的種種不適;明明可以不需要反思言語暴力究竟如何傷害別人;明明可以不需要試著修改自己的語言,但你還堅持著,想知道更多,願意這麼真誠地面對自己,面對言語暴力在身上刻下的傷痕。

為了幫助我們能夠從「暴力的語言」轉向「不暴力的語言」,需要的通常不是自我譴責,或是讓自己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想找到解方。我們需要的是試著深呼吸,知道此刻不需要急著做什麼。我們正在學習、我們已經在努力、我們可以給自己更多時間,一點一點地幫助自己,讓自己漸漸地少播放一點從父母跟環境繼承來的「言語暴力錄音帶」,然後一點一滴地以新錄製的語言取代它。

本文摘錄自《你說的是愛還是傷害》,今周刊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