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體的普遍特徵和群體思維的心理法則

群體的普遍特徵和群體思維的心理法則

有許多原因,導致群體會出現特有的特徵。第一個原因就是,僅僅由於人數增加,群體中的個體就會感到擁有一種不可戰勝的力量,使他可以釋放出獨自一人時肯定會克制的本能。尤其是,群體是匿名的,因此也是不負責任的。一直控制住個體的責任感,會完全消失。所以,他會特別容易放縱自己。

第二個原因是,心理傳染也會介入發生作用,從而在群體身上產生出特有的特徵,並決定他們的方向。傳染是一種容易觀察到的現象,但還沒有人能夠解釋,它應當與我們接下來要研究的催眠一類現象有關係。在一個群體中,一切情感、一切行為,都是具有傳染力的,以至於個體輕易就可以為了集體利益而犧牲自己的個體利益。這是一種與他本性相違背的能力,只有在從屬於群體的情況下,個人才可以做到。

第三個原因,也遠遠是最重要的原因,決定了群體中的個體會出現一些特徵,它們有時與孤立個體本身的特徵非常對立。我想說的就是容易受到暗示的特性。上面提到的心理傳染,其實也只是它的後果。

為了理解這一現象,我們腦子裡需要補充一些生理學的最新發現。今天,我們已經知道,個體可以進入這樣的狀態:在領導的影響下,他失去了有意識的個性之後,便會聽從領袖的所有暗示,做出與他的性格、習慣最為相反的行為。而在細緻的觀察後,我們似乎可以證明,個體在一定時間內融入到行動的群體中,很快就會進入一種特別的狀態,非常類似於受到催眠者完全吸引、誘導的狀態。其間可能是受到了群體發出的某種磁場,或者是其他我們未知原因的影響。被催眠的人腦子在運作上已經癱瘓了,成為他所有無意識行為的奴隸,催眠師可以任意驅動。有意識的個性已經消逝了,意志與分辨能力全部被摧毀。於是,情感和思想都會朝向由催眠師決定的方向。

這就是從屬於群體的個體的大致狀況。他對自己的行為,已經不再具有意識。

在他身上,正如在被催眠者的身上,一部分的能力被摧毀了,另一些能力可以提升到極端激烈的境地。在暗示的影響下,個體受到不可抵禦的力量驅動去完成某些行為。在群體中,這種力量比起受到催眠更加不可抵禦,因為對於所有人來說,都受到同一個暗示指引,群體的互動性便會出現,還愈演愈烈。群體中,有些人個性強大到足以抵禦暗示,但他們數量太少了,會被人流帶著走。他們最多只能試圖借助於另一種暗示,讓群體產生分歧。一個恰到好處的詞,一個及時指出的意象,有時候可以阻止群體做出血腥的行為。

因此,有意識的人格消失,無意識的個性佔主導地位,透過暗示以及情感和思想的傳染,所有人朝向同一個方向,想要將暗示的想法立刻付諸實現,這些就是群體中個體的主要特徵。他已不再是自己,而是一個自動木偶,他的意志已經不再有能力去指揮。

僅僅由於從屬於某個群體,此人就在文明的階梯上一下子墜落了好幾格。孤立的時候,他可能是個有教養的人,在群體中卻成了服膺本能的人,也就成了野蠻人。他具有了原始人的自發性、暴力、殘忍,以及熱情和英勇。他很容易因一些詞語、一些意象而衝動,被導向一些會損害他最明顯利益的行為,就一點來看,他就更接近於原始人。群體中的個體是沙子中的一粒,可以被風隨意吹起。

從情感的角度,以及由它們所引起的行動來看,根據不同的處境,群體可以比個體更好或更壞。一切都取決於群體如何被暗示。那些僅僅從犯罪的角度去研究群體的作者們對這一點毫無所知。群體經常是罪犯,這一點可以肯定,但也經常是英雄。為了成功實現信仰或者理念,人們可以輕易地讓群體去受死。因此他們為了榮耀和榮譽而熱情滿懷,如東征的十字軍,帶著沒有麵包、沒有武器的群體前行,只是為了從異教徒那裡搶回基督之墓;或者像在一七九三年,人民挺身捍衛祖國的土地。當然,這是有點無意識的英雄主義,但是,歷史正因如此的精神而寫就。假如,在講述人民的行動時,只能提到那些冷靜的、理性的偉大行為,那麼,在世界歷史大事紀上,將只有極少幾個事件值得書寫。

群體的衝動、多變和易受刺激

我們在研究群體的普遍特徵時就已經提到,群體幾乎只受無意識的引導。群體的行為,更多是受到脊髓的影響,而非腦子的影響1。群體完成的行動,在執行層面可以是完美的,但是,由於不是由頭腦引導的,個體會根據隨機的刺激而行動。

群體是所有外在刺激物的玩物,不斷反映著它們的各種變化。因此,群體就像奴隸一樣,受到自身的衝動所刺激。孤立的個體與群體中的人一樣,會受制於同樣的刺激物,但他的理性會告訴他,聽命於它們會帶來哪些壞處,所以可以不動心。心理學上,我們可以定義這一現象:個體具有控制自己反應的能力,而群體則失去了這一能力。

根據刺激來源的不同,群體所服膺的各種衝動中有慷慨、也有殘酷,也許是英勇或者幼稚。但是,無論哪種情形,衝動總是不可遏止,連自我保護的必要性也會在它們面前隱去。

能夠對群體產生暗示的刺激物多種多樣,而且群體總是受其驅使,所以非常多變。我們可以觀察到,群體可以在瞬間從血淋淋的殘忍樣貌,過渡到最絕對的慷慨或者英勇。群體很容易變成劊子手,但同樣容易成為殉道者。為了信仰的勝利,成河的血從群體的胸中流出。無須上溯到英雄時代,就可以看到,群體能有怎樣的壯舉。在一場暴動之中,群體可以毫不顧惜生命。就在幾十年前,還有一位將軍,突然受到了民眾的支持。他輕易地就聚集起十萬人馬,可以隨時為了他的事業而廝殺獻身2。

因此,群體手上沒有任何事情是預謀的。根據當時所受刺激的影響,他們可以輕易地在情感的琴鍵上從一頭滑向另一頭。他們就像暴風吹起的樹葉,向四方任意飄蕩,然後墜落。一些革命時期的群體研究,可以為我們提供一些例子,看出他們情感的多變。

群體的多變使得他們非常難以管理,尤其當一部分的公共權力落入他們手中之時。假如沒有日常生活的需求來產生隱形的調節作用,以平衡各種群眾事件,民主就會很難繼續存在。群體雖然會狂熱地要求得到一些東西,但並不會長久持續下去。他們既沒有能力思考,也沒有能力具有持久的意志。

群體並不只是衝動並且多變。與野人一樣,成員無法容忍在欲望和其實現之間有任何障礙物,尤其是當人數眾多的時候,他會覺得自己具有不可阻擋的力量。對一個身處群體之中的個體而言,「不可能」這一概念消失了。孤立的人很清楚,他無法憑一己之力燒掉一座宮殿、搶劫一處商場;因此,他腦子裡不會受到這樣的誘惑。一旦成為群體的一部分,他會意識到人數為他帶來的權力,只要有人發出殺戮和搶劫的暗示,便會馬上付諸行動。任何意想不到的障礙,都會被狂熱地碾碎。如果說,人體組織功能可以使人處於長久的憤怒,那麼我們可以說,受到阻礙的群體其正常狀態就是憤怒。

群體易受刺激、衝動、多變︱我們後面還會研究其他的民眾情感︱當中總是受到種族根本特徵的影響。它們構成了一個不變的地層,人們的情感從地層中萌芽。群體易受刺激、衝動,這個是肯定的,但在程度上卻有極大的不同。比方說,拉丁民族與盎格魯︱薩克遜民族相比,這兩個群體的差別是非常明顯的。從近期我們歷史上一些事實來看,就能清楚說明這一點。一八七○年,一份簡單的電報公布於眾,內容提到一則疑似發生的侮辱事件,於是激發了民眾的憤怒,一場可怕的戰爭馬上隨之而來3。幾年之後,在越南諒山地區一場無足輕重的敗仗,從電報傳來後,招致一波新的民怨爆發,政府應聲倒臺4。與此同時,遠征的英軍在喀土木吃了一次大敗仗,卻只在本國引起了小小震動,沒有任何一名大臣被撤換5。

1譯注:脊髓連接腦子和身體。不受腦子影響而直接受脊髓影響,意指不經過腦子的思考而直接行動,類似於我們說做事情「不經大腦」。

2譯注:指布朗熱將軍(Georges Boulanger,一八三七至一八九一年)。他畢業於法國聖西爾軍校,屢立軍功,在一八八○年成為法國軍隊中最年輕的將軍,並於一八八六年成為法國戰爭部部長。他在軍隊進行的改革,以及他堅定的共和國理念,贏得許多人的擁戴。許多法國人認為他有能力為法國洗清敗給德國的恥辱。然而,他針對德國而採取的許多舉措為法國招來諸多麻煩,法國政府開始提防他。一八八七年的新政府不再任命他擔任戰爭部長,引起法國民族主義者的不滿,形成了擁護他的布朗熱運動。最後,法國政府判決布朗熱流放國外。一八九一年,布朗熱將軍在布魯塞爾殉情自盡,但在法國始終擁有大量的擁護者。作者在書中多次提到此人。

3編注:一八七○年,西班牙女王伊莎貝拉二世退位,西班牙政府想建請普魯士親王利奧波德接任,但法國反對。在討論此事的電報中,普魯士首相俾斯麥動了手腳,讓普法兩國人民覺得自己的政府被羞辱,最終導致第一次普法戰爭。

4編注:一八八五年,法國與清朝因為越南問題開戰。法軍從諒山攻打廣西鎮南關失敗,消息傳回國內後,總理費茹理被迫下臺。

5編注:十九世紀末,蘇丹反抗軍欲擺脫埃及的統治,而當時埃及為英國的保護國;一八八五年,反抗軍攻打英埃聯防的喀土木,在軍力優勢下攻破守軍並屠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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