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峰時刻的焦慮——人際距離學

尖峰時刻的焦慮——人際距離學(圖片來源:pixabay)

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究竟要如何取捨才適當?取捨不當可是會被投訴騷擾的。學者霍爾的「人際距離學」將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又區分為公眾距離、社會距離、個體距離。有趣的是,親近的人之間可接受的極短距離,同時也是對手之間的挑釁距離。

動物之間的距離

前年,我與妻子前往信州的蓼科高原。在飯店櫃台推薦下,我們出門享受了二個小時左右的輕郊遊。

在飽覽了八岳的美麗稜線與横亙於其山麓的茅野市的美景後,我們沿著飯店回程導覽路線,走下某條細長、傾斜的小徑,在抵達小徑與寬度較大的道路交接處時,發生一件事。

我們發現,我們前方約50公尺左右處,不正有一隻體長約1公尺左右的黑色動物,與我們對視著?在除我們之外別無他人的山中,遇到未知的動物,心驚之餘,我們仔細一看,原來是隻日本羚羊。

能在近距離觀野生的日本羚羊,欣喜的同時,我們也預測牠會立刻逃離。

然而,當我們漸漸縮短彼此的距離,接近到約10公尺左右,那隻日本羚羊依然直挺挺地站著注視我們。

如此一來,偶遇的感動消失無蹤,起而代之的是,心生「不會襲擊過來吧」的恐懼。雖說如此,也不能因此回頭,於是我們立刻拿起行動電話,打給飯店櫃台。櫃台的工作人員雖然接到詢問關於生命安全的緊急電話,卻毫不緊張,以淡淡的口吻說出了如下的回答。

「能遇到是好事。日本羚羊親近人,不怕人。如果你們再靠近一點的話,就會逃離,沒問題的」。

我們相信櫃台的話,緩緩靠近日本羚羊,大約逼近牠到約6、7公尺的距離吧!原本一直注視我們、動也不動的日本羚羊,突然跑上山那一邊去。

在愛德華.霍爾(Edward.T. Hall)的著作《隱藏的維度》(The Hidden Dimension)中,他引用瑞士學者赫迪杰(H. Hediger,1908年-1992年)的研究,以與我們人類相關的空間、距離方面的論述為前提,說明不同種類的動物相遇時,如何取距。

據他所述,有些動物具有他命名為「逃走距離」的空間、距離(spacing);在這段距離內,即使敵人迫近,在到一定距離前,該動物不會逃走。

我們與日本羚羊之間,正挾置著這「逃走距離」。就突然與我們相遇的日本羚羊而言,牠在我們侵入所謂的「逃走距離」之前,不會逃跑,而是注視著我們;之後由於我們似乎侵入、逼近了這領域,因此牠拔腿逃走。

當然,「逃走距離」因動物而異。日本羚羊的話,由於人類靠近相當近的距離也不會逃走,或許距離較其他動物短也說不定。也或許,因此牠才會被人們主觀地說是「親近人」之類的。

只是,赫迪杰亦以獅子為例,說明這「逃走距離」一旦被擅自闖入,將搖身一變的例子。這被叫做「臨界距離」的領域,是指獅子做為「逃走距離」所擁有的空間、距離,如被擅自侵入的話,在觸犯到某一狹長的帶狀空間,將轉變為攻擊的境界線。

霍爾更進一步引用克里斯汀(Christian)研究詹姆斯島(James Island)的日本鹿(以下略稱鹿)所發生的大量死亡事件,以這事例為基礎,來說明不只是異種生物間會保持距離,同種生物的生員亦會相互保持適當距離。

人們的距離

霍爾將屬於動物的人類視為同樣具有社會性的非接觸動物,他套用動物的空間關係,展開他對人們取距的論述。

如同每個女性都會知道的—男性對女性抱有戀情的最初徵候,便是他會靠近她。女性若沒有抱持同樣的感情的話,便會後退表達其意。

不需霍爾指陳,與旁人的距離取法,我們自然而然便能學會,因而我們會瞭解這一回事。總之,即便沒有意識到,我們亦能直覺明白必須與旁人保持一定距離的「潛規矩」,亦即「默契」。而且,我們遵從這規矩生活。之所以如此,原因在於,說不定我們暗中早已明白,如果違反了這規矩,很可能會引起麻煩。

在所有的分類體系的背後,都存在著關於資料的性質及其組織的基本形態之相關理論或假說。空間關係的分類,存在於其背後的假說,是認為包括人類在內的動物,都具有一項特質,即會表現出一般稱之為占領地盤的行動。在從事此種行動時,動物驅使著區分彼此空間或距離的感官。這時所選定的特定距離,乃根據相互作用,亦即彼此互相交涉的個體的彼此關係,根據牠們此時感受到什麼、做了什麼來決定。

霍爾指出,一直以來,學界對人類將自己周圍視作個體性延長的空間、距離,都未明確地標舉出的現象視而不見。因此,他自己將這研究命名為「人際距離學」(proxemics),以考察人類個體的空間關係。

霍爾透過觀察與訪談出身於美國東北沿岸的居民,如同赫迪杰將鳥類和哺乳類的取距分類為逃走距離、臨界距離、個體以及社會距離般,他以親密性、個體性、社交性、公眾性距離帶這樣的四分法,加以說明。

以下我想介紹一下這四種分類的概要。另外,霍爾在這四種分類下,又各自安置近接相、遠方相作為子分類,來加以說明。在這裡,我僅止於概括地說明四種分類。另外,霍爾的研究乃以英呎表述,由於我們不習慣英制,因此改標以公尺。

首先介紹公眾距離。與人的距離約超過三點五公尺的話,在這距離下,即使遇到動作敏捷的威脅者,亦能脫逃或防備。但在這距離,無從得知對方肌膚上的細微狀態。

另外,霍爾提及,在公眾場合,重要人物與大眾之間所取的距離,其周圍會自動保持約九公尺左右的間隔。如此說來,明星、偶像站在舞台上時,與觀眾間會保持這樣的距離,亦能得到解釋。另外,大學中的授課,挾在教桌與學生間的距離,亦可能屬於這公眾距離。

接下來是社會距離,長度是三點五公尺的公眾距離以內、到約一點二公尺以上。距離超過約一點二公尺以上,便無法看清楚對方臉部的細部。另外,不特別刻意,亦無法接觸到對方,甚或連接觸對方的意圖亦無。部屬與上司的距離,在這社會距離內,亦屬較遠端的距離。

因此,上司辦公桌的大小,為了與祕書、訪問者保持相當距離,都製作成必要的大小,即使是標準尺寸的辦公桌,幅寬也有二點四至二點七公尺。在這距離下,可以看清對方臉部整體,無須移動視線。如果無法與對方四目交接,那是因為在閃避對方,或是談話不順利。

之所以如此,霍爾表示,社會距離的最大值,可以隔離、阻擋人與人彼此的接觸,只要保持這距離,即使在人面前,繼續工作也不會失禮。

所謂的個體距離,乃是赫迪杰用於指稱非接觸性種動物與同種動物間的恆常性間隔距離。這是一種小型防禦領域,總之,是保護生物本身與他者隔離的防護罩。如置換在人身上的話,霍爾指出,距離大約是雙方伸手可以接觸到對方的距離,到雙方伸手手指可以互相碰觸的距離,這距離大約在七十六公分至一點二公尺的範圍。

這是身體性支配真正意義上的界限,因此,我們若無法擁有雙手得以張開的空間,便無法安心生活。這可說是能不讓對方覺察到自己的體溫、氣息,同時,自己也不用感同身受的距離。

只是,霍爾也將比起七十六公分至一點二公尺還要窄些、約近至四十五公分左右的空間和距離,稱為個體距離。在這距離範圍內,可以用自己的手腳碰觸到他人的某處。根據觀察,如果雙方是夫妻關係,即使不是特意地做出愛情表現,通常雙方進入這距離帶也不會有厭惡感,霍爾因而將個體距離延伸至約四十五公分。總之,如果是家人間,個人距離可允許縮至四十五公分。

四分法的最後距離分類,為四十五公分以下的近距離,亦即所謂的密接距離。

霍爾表示,一侵入這距離,對方的存在便會異常清晰,連氣味、體溫、呼吸都可以感受到,成為與他人密切接觸的明確信號。

即使如此,若離十五公分以上,雖然無法輕易地碰觸到頭、腿、腰等處,但能用手碰觸、握住對方的手,亦能低聲講話,或竊竊私語。由於這距離可說是非常親密的關係之中所取的距離,因此關係只要沒有到彼此認可的程度,通常不會維持這距離。

感官變得只剩下嗅覺與輻射熱能。而且這兩種感覺會變得敏銳。在最大限度的接觸中,會以筋肉與皮膚進行溝通。有時運用腰、腿、頭部接觸,有時亦以手臂擁抱。

在聽到上述十五公分以內的說明,我想有人會想到母親懷抱著嬰兒,有人會聯想到情侶摟抱的模樣。不管如何,這確實是只有在極為親密關係中才能取的距離。然而,霍爾雖然述及這是愛撫、安慰、保護的距離,但也同時指出,這密接距離亦是「格鬥」的距離。

例如,粗暴之徒對自己不中意的對象,將自己的臉貼近至快碰到對方鼻子的距離,喊道「要幹架嗎!」之類的光景;另外,在職業運動的世界,對判決不滿的選手逼近裁判的光景等等,便是霍爾所說的表示格鬥的距離。總之,這類行為是藉由進入對方的密接距離,進行威嚇乃至攻擊。

距離的調整

霍爾在研究中所言的,人類會依場面、關係性來調整與他者間的距離。因此,讓我們試著依照霍爾的理論,將日常生活中所產生的距離問題,以本章開始時所提及的痴漢問題為討論材料,試著詮釋看看!

請思考一下,當你站在沒有任何其他人的月台時的狀況。

通常,我們會站在表示乘車位置的標幟處。當你站在自己喜好的車廂標幟前,月台上沒有其他人,也還有很多乘車標幟,突然間有個陌生人站到你旁邊,大家會做何感想?如果是我,會有莫名的厭惡感。

那是因為,在這種狀況下,我們理所當然地認為應該會遠離約三點五到一點二公尺。相同地,如果我們坐在空蕩蕩的列車角落的位子,如果有某個陌生人坐到同列的鄰近座位,光這舉動,我們便會覺得該人行動可疑。之所以產生這樣的不快感,不外乎原本在公眾場所想要保持的距離,亦即公眾距離,被他人入侵,甚至連社會距離都被侵犯。

然而,由於通勤、通學時的電車內異常擁擠,別說想確保約一點二公尺的身體安全距離,連最後界限的四十五公分的個體距離都無法死守。換句話說,處於原本只有在親密關係中才會出現的密接距離被某人侵入的狀態。若按照霍爾的說法,靠近到這距離,是為了「藉由筋肉與皮膚進行溝通」。與不存在親密關係的人處於密接距離,這種狀況下壓力升高,乃理所當然。更何況,也可爆發「格鬥」這密接距離的另一個機能。如此,在霍爾的論述視野中,將密接距離所引發的危險性納入,為我們敲響了如下的警鐘。

美國的成年中產階級,看到情侶在汽車或海邊卿卿我我,即使那是自己的孩子,亦不會覺得在公開場合採行密接距離是恰當的行為。在擁擠的地鐵或巴士中,素不相識的人們,彼此進入了一般來說屬於親密關係的空間。然而,地鐵乘客處於這大眾交通工具的親密空間中,為了去除真正的親密性,只得講究採取防禦手段。基本的戰術是盡量不動,當身體的部位、手腳碰觸到他人時,盡量蜷縮。如果連這樣都無法如願時,那一個部位的筋肉會繃緊。身為非接觸生物,與陌生人做身體性接觸時,作為紳士可是忌諱以放鬆的姿勢享受的!在人滿為患的電梯中,人們上臂下垂,為了保持身體穩定,會抓住扶把之類的東西。眼睛則看著無何有之鄉,即使與人相視亦只是匆匆一瞥。

仔細思考的話,到了近代,人們不得不依賴高容量的大眾交通工具。在人們往市中心移動的早上,以及由市中心往郊區移動的傍晚回家時間區間裡,電車的擁擠已變成了理所當然的日常。另外,即使是在學校中,我們亦被長時間封鎖在無法保障個體距離的狹小教室內。當然,有人在職場中,亦被塞在同樣的空間裡。

這樣的光景,與養雞場中,只能吃著飼料與不斷產卵的可悲雞隻,不是一模一樣嗎!我們人類已淪落到與家畜動物相同,被周遭的環境世界所豢養。

在現代,我們是不是已再無餘裕可以傾耳聆聽霍爾的警鐘?這事實,換個表達方式,亦即表示現代社會中充滿著焦慮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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