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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准說「請、謝謝、對不起」
從小被教導要把「請、謝謝、對不起」掛在嘴上的我,被頒了禁口令,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 …
有禮貌是重大缺點?
或許是我太習慣動不動就說「對不起」,每次回答奧斯卡問題時只要一被質問,心一慌,忍不住就會說「對不起」,終於把奧斯卡惹毛了。他於是立下一個奇怪的新規矩:
「從今天開始,你只要在我的課堂上,一律不准講『pleasantries』(禮貌用語)。」從小被教導要把「請、謝謝、對不起」掛在嘴上的我,被頒了禁口令,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
「這是哪門子的規定啊!」我心裡忍不住嘀咕。「我是不是參加了什麼邪教!」其實不只是我,我們都陸陸續續被立下規定,比如說義大利人安德烈講話的時候也被規定不准比手畫腳。
愛表達意見的俄國人伊凡被規定如果沒有至少三個人在他之前發言的話,不准開口發表意見。
「叫義大利人講話不可以有手勢,我們根本就變啞巴了!」安德烈下課時跟我私下抱怨。我心裡很不服氣。從小到大,總是因為有禮貌被誇獎,從來沒有受到過差評,講起日文敬語、英式英文的時候也毫不手軟,能多婉轉就用最婉轉的語法,能多禮貌就卯起來禮貌到讓人起雞皮疙瘩,沒想到我引以為傲的禮貌用語,竟然被法國哲學老師當成重大缺點!
「為什麼?」我下課的時候忍不住去問奧斯卡。他說安德烈講話動作很誇張,讓他頭昏,這個我可以理解,因為我看得頭也很暈,可是不准說禮貌用語,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
「你真的想知道?」奧斯卡聳聳肩。
「那你今天晚上回去想想,明天上課前告訴大家你想懂了什麼。」
啊啊啊啊啊啊!我本來很小的眼睛,瞪得像銅鈴一樣大,我為什麼會這麼笨,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但就像小和尚相信老禪師給的公案,肯定蘊含有深意一樣,我相信奧斯卡之所以會禁止我講我最擅長的禮貌用語,應該有很重要的原因,而且跟思考的障礙有關,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想了一整晚,我覺得在國際NGO工作久了,發現英國人、日本人、泰國人、華人有時候都會過度使用禮貌用語,但是原因不大相同。
越禮貌離誠實越遠
日語或是泰語當中過度使用敬語時,是為了刻意拉出人跟人之間的禮貌距離。當對方使用最高級的敬語時,是一種有意識的提醒,提醒你們雙方之間的距離,肯定不是朋友之間的友好關係—我對你客氣,因為你是客戶,不是因為對你有好感,請不要肖想癩蝦蟆吃天鵝肉,跨越雷池一步。
華人過度禮貌用語,則是說話人為了更加突出自己的感激之情,達到更好的交際效果,有意識地打破普通致謝的恰當性常規,像是重複(連說好幾次「謝謝」好像唱片跳針)、後果假設(「沒有你我死定了!」)、情感誇張(「太太太感激了!我下輩子做牛做馬報答!」)和語碼混用(多謝!Thank you dear! 啾咪!)而形成的特殊話語,是有強烈目的性的。
但是當英國人這麼做的時候其實常常是為了不要把事實直接說出來,因為英國人相信話不用講白、講滿,對方都應該可以聽得出話中有話。我在網路上找尋線索,突然在一個專門寫倫敦生活的部落格看到其中一篇標題寫著「ARE THE BRITISH TOO POLITE TO SPEAK THE TRUTH?」(英國人是不是太禮貌以至於講不出實話?)時,我的心裡震了一下。
「Parrhesia……」我好像被棒子狠狠敲了一下,腦海裡閃過奧斯卡告誡我們這個重要的古希臘字,實話實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所言必真。
沒想到,我引以為豪的禮貌,卻讓我離開了誠實,玩弄文字遊戲。後來我知道,在哲學上有一種錯誤,叫做「修辭問題」(rhetorical question),我時時刻刻犯錯而不自知。在生活上,我有時候也會因為犯這種錯誤而造成跟人之間的不愉快,比如說,我們一群人去划海上獨木舟,兩人一組互相照應,我擔心海潮越來越強勁想回頭,這時候我很自然地說:
「或許我們應該掉頭了嗎?」
建議了兩、三次,夥伴卻完全無視,直到我發脾氣了,開始吹哨子大吼:
「回頭!回頭!」
夥伴才很驚訝地說:「你幹嘛那麼生氣?」
「因為我說了好幾次,我們該掉頭了,但是沒人理我!再不回頭太危險了!」
「那你怎麼不早說?」
「怎麼沒說?我說了好幾次!」
「不,你說『或許我們應該掉頭了嗎?』那不是建議,只是徵詢意見,所以根本沒在乎,因為我的意見跟你的不一樣。」
「這不叫建議,那怎樣才叫建議?」
「建議應該是:『我們該掉頭了。』這樣我就會跟著你回頭了。」
當時我還在氣頭上,覺得這個夥伴根本是強詞奪理。現在我回想,錯的人是我。我用禮貌來包裝自己強烈的建議,但是包裝過了頭,到聽話的人聽不出實話的程度。
找出思考的敵人
「修辭問題」是假問題,比如說我跟夥伴說的,表面上好像是在問問題,其實根本不期待對方回答,或問題的答案太過明顯,像是英國人很容易會拐彎抹角說「You didn’t possibly think I would say yes to that did you?」(你該不會認為我有一丁點說『是』的可能吧?)這時,他只是在說「不」,而不是在問問題。或是火爆的上司常會對下屬說:「Are you stupid?」(你是白痴嗎?)根本只是在陳述自己的意見。當媽媽跟吵著要昂貴玩具的小孩說:「你以為錢是從樹上長出來的嗎?」這個白痴問題的目的,根本只是在說服對方。
有的修辭問題,根本就沒有答案,只是在玩文字遊戲。像是媽媽跟小孩說「我要跟你說幾次沾泥巴的鞋子不要穿到家裡面?」這時她並不期待孩子回答「十六次」,如果孩子真的回答了,無論答案是什麼,都只會火上加油。
我每天都用自以為的禮貌,將自己帶離了真實。一旦脫離真實,人就無法誠實地思考。「禮貌用語」原來是我學習思考的敵人。
發現了這個問題之後,我開始謹慎地使用「禮貌」,但還是難免會有擦槍走火的時候。一年之後,奧斯卡又對我發了另外一個禁口令,那就是不准對他說我時常掛在嘴邊的「Why not?」(為什麼不呢?)原因很簡單,這根本就是另一個沒有答案的「修辭問題」,但這次我一下就坦然接受了。
奧斯卡是對的,而法國哲學踐行學院也不是什麼邪教,只是我當時道行太淺,看不懂道理。
當我的意思是「不」時就說「不」,而不是原本我會留一個模稜兩可的「那再看看好了」,日後當我如此斷然拒絕一個想要跟我合作的哲學教育夥伴時,對方非常生氣地指責我說:「你比你的老師奧斯卡還要怪!」
當時我忍不住笑了出來,這真是我學習哲學以後,得到最好的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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