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角落:美國音樂家的台灣觀察日記

遙遠的角落:美國音樂家的台灣觀察日記(圖片來源:stocksnap)

跨越海洋的E-ki

E-ki擁有不輕易評斷他人的個性,這源自於他體認到有超越自己生命循環與因果,不僅超越他的掌控,亦超越了他能理解或需要理解的層次。不對人發怒,並不是奢望另一個人或這世界會跟之前不同,而是一種啟蒙的形式,身為凡人也能益發光輝。

豆豆和聖惠起身離開,去迎接剛到的賓客,伊命走過來拿一瓶米酒,當他見到我的時候便坐下來。他打開酒瓶、滴出三滴,這需要保持沉默兩三秒鐘,之後他喝了一口便遞給我酒瓶。志明走過去,而伊命以手臂勾住他,拽拉他下來跟我們一起坐。我把自己要奉獻的三滴酒倒出來,大口喝下後把酒瓶交給志明。

「嘿!」伊命說:「大家記不記得E-ki來金樽的那次?他帶了女孩子來,叫她在貨車上等,他要去營地拿點東西。但他一下車,我們全都來了,不曉得是誰給他一杯米酒喝,他坐在火堆前面就開始講故事。酒瓶遞來遞去,他整個就興奮起來,天啊!根本就不想走了!那女孩打電話給他,但他不接,電話一直響,他索性關機。這事發生時他還很健康,你們知道的,那時他壯得很。嗯,最後他從階梯走到停車場,我跟著他一起走。那女孩不見了!就這樣離開或打電話請某人來載她吧!她用口紅在他的車窗上寫『E-ki我恨你』!用口紅耶!口紅還斷掉!從中間斷掉,掉在停車場的柏油上。她氣到用斷了的口紅,在貨車上寫下『我恨你』!」

伊命重複說著斷掉口紅的故事細節,直到我們全都因為這則E-ki的生前軼事放縱大笑。伊命笑得太用力,淚水都從眼眶溢出,滑落臉龐。宴會中場時,長者們開始唱歌。阿道走到他們那一桌,請新頭目起身領舞,而長者們從塑膠椅上站起來,手牽著手排成一列。精瘦且戴著眼鏡的頭目,髮間插著一根老鷹羽毛,他唱了一句之後,向前邁開步伐,走入此起彼落的眾人之舞。當老人們以合唱回應頭目並附和節奏,大夥兒跑到前面,將桌椅從場地中央移開。所有的賓客也都起身加入圍成圓圈的隊伍,繞著那棵榕樹、也繞著E-ki的照片和宴會桌跳著舞,圈子越來越大,向外擴張到小小方形公園的邊緣。

Vadsuku 升的火繼續燒著,但他在賓客開始進場時就已經離開了。E-ki的照片已經變成黑暗中的灰色背景,但火燄的光芒仍舊熠熠照射著它們。影片持續無聲地播放,其光線照亮了經過附近的舞蹈群眾:在布幕裡面,E-ki穿著他的格子襯衫,頭髮看來有稍微整理,說話的方式拘謹生硬,好像他突然受困在外、困惑不解,只能試著透過講話,好讓自己穿越鏡頭回來。因為戴著過大的太陽眼鏡,他的臉上出現棕褐色圓形線條;再加上陽光太亮,直接照射在他身上,使得他心不在焉地眨眨眼。他身後是一片大海景色,他磨撫著肚子,試圖平靜下來。

那群長者繼續唱歌跳舞,好像這輩子僅存的時光已經沒地方可去,也沒事可做了。每個人都待在現場,拉開嗓子、展開身軀一起歌唱,包括所有阿美族的親朋好友、從其他族過來的朋友、所有台灣人、中國人和客家人。他們手臂勾著手臂,前後移動並抓著附近的夥伴,手臂交纏並穿過身體,雙腳依著重拍節奏踩踏,有如海浪的拍擊與碎散,這一切都在隱晦的光線中此起彼落。我們是為E-ki而舞,這是回憶也是存在,是我們大家生命的一部分,也是景色與社群的一部分。

E-ki成為這些連續時空的匯聚,從海潮而出,只為了最終回歸大海;但我們也不是為E-ki而舞,不是為了回憶或失去,而是為了我們一直舞蹈、為了人們一直舞蹈的原因:亦即隨著身體、歌曲與血液的節奏擁抱生命。因此,我們既是為了E-ki,也不是為了E-ki而舞,我們是獨立個體但不是獨自個體,愛與悲傷相生相息,並不奢求世事會有不同,或因此有了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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