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賢的《刺客聶隱娘》要詮釋的是這樣一種難以想像的世界,而他卻又是一位要求真實的導演,可見該片所面對的挑戰之大,超乎想像。所以,《刺客聶隱娘》打從名稱起,就不是一部容易呈現的電影了。所以侯孝賢不順著傳奇〈聶隱娘〉,而專注於人性自覺,專就「刺客聶隱娘」下功夫,是理所當然的了。
他曾提到傳奇中聶隱娘「空空兒」與「精精兒」對打畫面拍不出來,因為傳奇故事中的描述遠比現在電影技術厲害,他無法拍聶隱娘變成蠛蠓(小蟲)躲在腸子中,拍不出精精兒、空空兒化成兩隻幡在空中戰鬥。其實他並不是拍不出來,而是抓不到那個氣氛。侯孝賢要的是真實,用特效弄個跟蟲一樣大的人放在腸子裡何其容易?找出兩塊布條在空中「打架」又何難之有?但是誰又見過劍仙打鬥?如果沒有,那氣氛怎麼抓呢?偏偏侯孝賢這部電影的真實恰恰就建立在氣氛上。這部片難懂之處在其氣氛,易懂之處,亦在於氣氛。
電影《刺客聶隱娘》的海報,大多是主角聶隱娘(舒淇飾)手持匕首的單人照,但也有男主角魏博元帥田季安(張震飾)與聶隱娘兩張殺氣騰騰的臉同時出現在一張海報上。其中兩張墨色淋漓的海報,十分能表現聶隱娘那隱而銳的殺氣,在飛鳥驚起,霧氣蒸騰之中,出現了一名黑衣刺客,這兩幅海報,說出了侯孝賢心中一部分的聶隱娘:「一個人沒有同伴」。但無論如何,所有的電影海報都傳達了「一部唐朝古裝武俠、武打片」的意味,於是觀眾欣然買了零食,坐定位置,好整以暇去看一部侯孝賢的武俠片。
結果令不少人失望而歸,因為裡頭武打動作太少,愛情故事過於隱晦,敘述方式不連貫,中間對白多於文言,全片沒有我們所習慣的衝突,結尾沒有一個明白清楚的句號。電影院中有耐心的人勉強看完,沒耐心的人,要不是睡覺,就是滑手機,散場之後大嘆「失望」說「沈悶」道「無聊」。當然欣者不乏其人,他們或用美學來看,或用拍攝角度觀賞,或者從他們自身經驗、學養仔細品嘗。只是我們用看武俠、武打的心情走進電影院的,大約就呵欠連連了。
以上這些觀眾的反應倒也正常,《刺客聶隱娘》這部電影表面上觀來既平又淡,得靜心才能嘗到其滋味。其實這也沒有什麼好驚訝的,早在兩、三千年,孔子極為讚美的韶樂為陽春白雪,就鮮少人喜歡,而孔子所不喜的淫樂「鄭聲」,為廣大民眾所擁護,為下里巴人。韶樂特色之一是「緩慢」、「簡易」,所謂「大樂必易、大禮必簡」,就是這個道理。《樂記》描述了音樂的最高境界:簡易。簡易才能聽出內心的聲音,才可以陶冶人的性情。
同理,老子提倡「簡單」,要人把放出去的眼光收回自身,把成天遊蕩的心收回來,把沈浸於美聲的耳朵拔出來。於養生、修心的角度來看,「五音令人耳聾;五色令人目盲;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畎獵令人心發狂。」孔子也不喜歡大家去聽過分華麗的音樂,音樂過於好聽,非常可能造成三日繞樑,餘音不絕的結果,我們的心於是跟著樂音飄蕩數日,無法收回來,徒然耗費心神。華麗炫目的種種一切,都將讓我們無法靜下心體會細微的東西。
唯有一個人安靜下來,把飛揚躁厲沈澱下來,才能領受到韶樂「雅樂」中的意味。大多數人的五感通常喜歡刺激性強的律動,而不易領受到簡而靜的流動,因此對於雅樂,就是昏昏欲睡、枯燥乏味無聊的感受而已了。古代人類生活步調與現代人比較起來顯然是緩慢許多的,當時之人尚且不喜「雅」而好「俗」,更何況現代人的社會講求效率,我們早已習於橫衝直撞的速度,要去用心品嚐「靜」,去感受弦外之音,去藉由藝術直通宇宙天地中通達生命的跳動,自然比古人難。侯孝賢電影「聶隱娘」的武俠氣氛,或者刺客氣氛都是透過一層又一層的「靜」,堆疊而成的。《刺客》到底是不是武俠片並不重要,因為這部片根本沒有打算突破以往武俠片的窠臼,而是另闢蹊徑,直接繞過武俠片的形式,逕自詮釋自己的「武」。
本文摘自時報【聶隱娘的前世今生】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