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左手:
記得十年前,我是這麼稱呼你的。
當時我們喜歡晦澀,用一個全世界都不理解的代號,去定義一個人。我們組裝密語,享受獨一無二的小聰明,還有一邊期待又一邊害怕被拆解的砰砰然慌張。中文、英文、數字,或短或長,我們喜歡只有自己知道的特別。而似乎透過這個方式,就能牢牢地將對方鎖在筆鋒上,跟著每日每夜無盡無救的想念,一同落在孤單的紙面。
親愛的左手,你給我的一串密碼,代表我的密碼,我至今仍留著。
那行最初用粉筆劃在課桌上的數字,桃紅色的痕跡,並沒有被擦去。
是我的寶藏。
去年無名小站宣佈關閉,好多人的青春一起塵封進黑洞裡。你也知道這消息,在關閉之前,我們偶然在網路上有了久違的交集,發現原來各自都本著難改的念舊個性,去網誌回顧了一同成長的花園。我說當年你鎖起來的、寫給我的文章,我還是進得去,所以又讀了一遍。你口吻竊喜地回:「當然啊!還要把這些全都備份起來呢!」我笑了。想起自己也曾經是個認真的園丁,在明艷簇擁的園地裡,雖數不清有幾朵花是為了你種下,但十分確定,那時幾乎用盡了青春最大的氣力,奮不顧身、罔顧一切、不求成果地灌溉。每天都有說不完的關於你的事,每天都細心敏感得令人懷疑——脆弱的心,怎麼會有那麼堅定的勇氣,耐著寂寞、距離、惱人的蒜皮小事,去愛一個人 ——明明我們那麼遙遠啊。
給曾經最愛的左手,很想問問,那時你寫的文字、我寫的文字,難道真的都有進到彼此心裡嗎?我真的知道你要什麼,或是你希望的「我們」是什麼樣子嗎?愛好晦澀的年紀,渴望被瞭解卻又不想坦率,這樣焦躁自困的固執,讓你與我都惹來了漫長煎熬。同時,也讓我感到懊悔。若當年青澀的我們並沒有成為戀人,會否今日仍是無話不說的知己?當年相互告白之後,礙於各種難以解釋的害臊、羞赧,我們竟不交談了。兩年,還有那空窗後又延續的一年,我們面對面的真實對話、體膚接觸,少至不堪計量;即使是在同間教室、同個城市、同片天空下,牽繫你我的,居然剩下滿坑滿谷的紙條、信、卡片及簡訊,再無其他。我們相愛,但總是看不見彼此的情表;儘管文字美麗又具備形體,但更多時候,我會因為這段需要仰賴不停歇的解讀,才能靠近、依偎的戀情,感到可悲又可惜。
我們太愛晦澀了。兩顆年輕的心,深深受到這無以名狀的魅力影響,使得時光和笑和眼淚,非得都要蒙上一層薄紗,自覺更添氣氛。十年流過,即便我仍可以在異鄉街頭上認出你的面孔,但其實早就不明白你了。我毫無自信、毫無把握,攸關你待人探挖的內心、你藏在角落鎖死的盒子,無論什麼時候,我覺得自己一點能力都沒有——而這樣的我——居然是一個你真心愛過的人?多麼荒唐呢。給我曾經最愛的你啊,如果有機會,好想知道現在的你過得好不好,實實在在、確切的那種知道:音樂、生活,或者新的感情等等,你都還堅持嗎?也想知道,在佈滿困惑的青春幕後,你可曾像我一樣,嘗試理解過那一個,總是希望得到答案、解釋、分享,以貼近你靈魂的,小小的我嗎?
十年後的夏天,我收到你的信。熟悉的字跡落在質樸內斂的牛皮信封外,裡面裝著一張精緻的邀請卡:你的個人鋼琴演奏會。我小心翼翼將它拿出、舉高,擺在房間的白牆前,看上好一陣子,並用指腹緩緩摸過印刷於卡上的,你的臉。恭喜你啊,恭喜你。你終於完成了一件在你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事。而我亦不自覺剎那想起,第一次看你彈琴的時候,自己在台下哭得一塌糊塗,嚇傻了一票人。但那都是因為我明白啊。音樂之於你而言,永遠就像海水之於魚。你專注,且擁有渾然天成的氣質;你的一輩子,都適合去創造獨特的方式,演繹心所愛的曲子。你值得一切總和天賦與努力後的成果。你一直一直,這麼前進著。
謝謝你。
縱使沒能北上一趟參與你寶貴的演出,我仍有好好收著這封信。每看它一次,我就覺得,過去圍繞著彼此的烏雲,正逐漸散開。你不再突然消失了,我也不再固執於一個句號,自虐般等待。那個為了你蹺課、坐著公車環繞整個市區、走逛每間你所愛的店,然後默默傷心的我,也長大了。火車站前一身匆匆逃走的背影,無數次難以割忘的六月 ——我皆無須害怕。我們終於可以好好說點什麼了。
就要二十五歲,你會遵守十年前的約定,來見我嗎?或者,我們其實還有好多個十年可以消磨。走到今天,寫到這裡,真覺得世界之大,遠遠超乎當時我們所想。面對說不完的傻事、度不完的年輕、傷不完的傷,都會慢慢習慣的吧。親愛的左手,你就是我左邊掌心上最大的遺憾。但是沒有關係,我們可以自今而後,把晦澀留在過去、把窗打開,允准洞悉灰暗的明朗流淌進來。是的,神秘之餘,別再忘了給他人機會,透視自己。
我們都將有新的人。
我們都有新的人。
我們隱晦的秘密,在今天、在往後,在每一個相信人心的日子裡,都有溫柔的光亮將之瓦解。
本文節錄:【這裡沒有光】一書
圖片/時報出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