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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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線前方,疊在餐桌上的舊報紙吸引了真菜的視線。

「福島核電事故,等級提升到最危險的七級」,斗大的標題映入眼簾。她在手機的新聞裡已經看過,但報紙用比平常還要大的字體全版刊出,讓人更覺得觸目心驚。

沒錯,世界要滅亡了。這個事實一次又一次擺在眼前。自己和繪莉菜兩個人,只能在這搖搖欲墜的世界孤獨地生存下去。

「老師……」

聽見真菜的呼喚,晶子回過頭。

「老師……你們那一輩如果不奢求更好的生活,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吧……」

不對,這不是自己想對晶子說的話。因為自己也享受了那份恩惠啊。水流聲停止了。

「是老師那一輩的人造就了這個國家。」

水滴從晶子手中滴下來。

「老師,妳之前不也說過嗎?自己有責任……妳說,自己歡歡喜喜得到的東西背後,有著苦難的母親。正如老師希望的,生活變得方便了,時間變多了,也有些母親像老師這樣去外面工作了……但是,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老師那樣身兼二職啊。」

見到父親,被甩了巴掌,藏在心底深處的感情,如同潰堤般噴湧出來。

理智上她很明白。

這些話說了也無濟於事,只是在向晶子撒嬌罷了。

她想問的人不是晶子,她真正想傾訴的對象是……。

「有些孩子就被那樣的母親丟在一邊了,不是嗎?也許有些人能像老師這樣兼顧工作和家庭,但也有人不行啊!」

明亮的燈光下,孩子獨自吃著微波爐加熱的飯菜,就像我一樣。最後這句話沒有說出口,只迴盪在真菜的心底。

「對不起……」

說出口的剎那,晶子舉起手輕撫著她的左臉。被父親甩巴掌的地方已經不痛了,晶子冰涼的手指讓人感覺很舒服。

「……就像妳說的……也許真的是我們這一代的錯……」

真菜聞言不禁責備自己,為什麼要逼晶子說出這種話。客廳傳來繪莉菜的哭聲,她深深一鞠躬,去抱起繪莉菜,逃也似地跑出客廳。

儘管自己也是這麼認為,但從別人的嘴裡說出來,卻是加倍的刺痛。

剛才還聽到二樓傳來腳步聲,現在已經聽不見了。大概睡了吧。晶子望著天花板想著,真菜今天晚上睡得著嗎?

她想起真菜微微紅腫的左臉,後悔排山倒海而來。是真菜的父親動的手吧。儘管彼此有過齟齬,但只要花些時間,家人總會互相諒解。活到一把年紀了,她一直這麼相信,畢竟是血濃於水的家人呀。然而,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自認為天經地義的道理已經行不通了。

流理台上的燈光啪啪地閃滅。

拉了幾次懸吊開關,亮起了比剛才略暗的燈光。

螢光燈的末端黑掉了。年限到了吧,晶子心想。

深夜的廚房裡,只有冰箱馬達的聲響。第一次買冰箱是在長子悠平出生不久後。清涼的飲料、冰冷的西瓜跟冰淇淋,給遼平和悠平吃這些東西,真是令人開心。

屬於自己的洗衣機、吸塵器……每得到一樣東西,就會產生一種充實感,電鍋、微波爐、電熱水器,隨時可以端出熱騰騰的食物給孩子,她覺得很幸福。

漸漸變得豐足、變得方便。
然而,在自己不留神的時候,似乎有什麼東西同時一點一滴地減少。

有了多餘的時間,女人們開始外出工作,自己班上也出現了這樣的學生。自己裝出很懂的樣子,其實對她們的生活根本一無所知,晶子思索著。一生下來就寄在托兒所的寶寶令人不忍,出生不到一年就與母親分開未免太可憐了,多分點時間陪伴孩子吧──這些話她不知忍住多少次沒說出口。

多多誇獎丈夫、捧捧他,就算是說謊也沒關係,重要的是讓他有意願。她一再這麼告訴學生,但還是看到許多丈夫不為所動。他們可都是大學畢業、事業有成的社會人士,但面對為自己生下孩子的愛妻,為什麼就不能體貼一點呢?耐著性子好言相勸也無法傳達自己的心情,讓太太感到無比焦慮,為什麼做太太的就得忍氣吞聲到這種地步呢?根本不需要仰賴丈夫也能養大孩子呀,因為自己就是這麼走過來的。這才是晶子的真心話。

她想起地震那天,真菜打算半夜出門的表情,一副小女孩的神態忍著想哭的衝動,還有她剛才紅腫的臉頰。不只是真菜,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班上的學生愈來愈多人帶著不滿足的稚氣。她們沒有長大,某些在心智上仍是傷痕累累的孩子,還不成熟就又生下孩子,自然無法好好教養孩子。她們傳授給孩子的不是愛,而是缺損,只有缺損傳承了下去。

本以為自己已經把明亮、溫暖的那一面傳承給後來出生的人,但那一面也許比起自己想像得更冰冷、更生硬。就像真菜指責的,也許是我們奢求太多了。再多一點、更多一點,我們渴望的是雙手也捧不住的東西。

 

本文授權刊登自聯經/ 窪美澄 《紀念日

圖片來源:maxman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