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波克拉底的誓言

blue-1593878_640

「妳喜歡屍體嗎?」被這麼一問,真琴詞窮了。
十一月淡淡日光斜照的法醫學教室裡,還來不及打招呼,劈頭就遇到這個問題。而且坐在眼前發問的人,雖然紅髮碧眼,卻操著一口流利至極的日語。
「啊,抱歉。我還沒自我介紹喔。我是法醫學教室的副教授凱西・潘道頓。」
「我、我是實習醫師栂野真琴。」

真琴趕忙握住對方伸出來的手。那隻手雖然骨頭凸,但手指長,是一隻纖瘦的手。說是醫生的手指,也許不如說是鋼琴師的還更貼切。只不過就算說得再客套,手的主人也難以稱為美人。一雙顯得意志堅定的粗眉與又大又方的下顎。若不是怕沒口德,就要說美麗的名字和手指是她唯一有女人味的地方了。

「那麼,小姐,妳喜歡屍體嗎?」
「也說不上特別喜歡⋯⋯」
「咦!那麼是討厭囉?」
「不是,那個⋯⋯我們不是不應該對屍體有好惡嗎?」

一聽這話,凱西睜大了眼說:
「妳不喜歡屍體卻到法醫學教室來?妳知道法醫的待遇嗎?」

這種事不用說也知道。不光是真琴自己,醫學生、實習醫師也都知道。和臨床醫師相比,法醫的收入很低。而大學醫院和一般民間醫院的薪資水準又有一段差距。所以若是身為大學的法醫,那就是低上加低。

「我的志願是內科,可是學分不夠。」
「內科。哦,津久場教授啊。那,學分不夠怎麼會到我們這裡來?」
「津久場教授說我不僅缺學分,更缺廣泛的知識⋯⋯要把我在法醫學教室實習的部分算在內科裡。」

在日本,於醫學系接受六年的教育後,只要通過國家考試便能取得醫師執照。但是,沒有醫師執照的醫學生礙於大學生的身分,依法不得從事醫療行為,因此他們取得醫師執照那一刻的實務經驗為零。換句話說,會產生一個極其不妥的狀況:一舉誕生一大批毫無醫療經驗的醫師。

因此二〇〇四年度起採行了新制度,規定取得醫師執照的新科醫師有義務在上級醫師的指導下累積實務經驗,是為臨床實習。牙科則是自二〇〇六年起實施。
依據此項臨床實習制度,醫科必須實習二年以上,而浦和醫大更外加了學分制。意即,新科醫師不止要參與臨床實習,還必須得到指導教授「及格」以上的評分,否則拿不到學分。

依照這項制度,新科醫師的技術和知識得不到指導教授的認可,在大學內就不被當作醫師,因此制度本身當然備受教授與患者好評,但對實習醫師而言卻是天大的麻煩。因為生殺大權全都操在指導教授手中。

「也就是說,要是妳在法醫學教室拿不到學分,就會一直在這裡當長工囉?」她的說法實在太中肯,真琴不禁點了好幾下頭。

臨床實習制度禁止實習醫師打工。但相對的會支付薪水,以現狀而言,平均一年一人可領三百六十五萬圓。

但這完全是平均,私人醫院和大學給的薪水本就有高低之分,每所大學也有所不同。而且,即使身為實習醫師,昂貴的專業書籍要自費,住的地方當然也是自費,這麼一來,要維持略優於學生時代的生活水準都很勉強。沒有資金和人脈也開不了業,所以手腕不夠靈活的實習醫師當再久都得不到認可,一直被當作高級廉價勞工。所以讓人當餓不死吃不飽的長工這個說法,委實妙不可言。

「津久場教授為人公正敦厚,不會整人。那,我這個副教授給妳的第一項忠告。首先,要喜歡屍體。」
「請、請問⋯⋯」

真琴怯怯地舉起手想發言。這三言兩語交談下來,感覺這位副教授的個性非常坦率。所以真琴想趁這個機會把能問的事先問清楚。

「好的,請說。」
「我是內科的實習醫師,所以對這方面有點⋯⋯要我喜歡活體,也就是患者,這我能理解。根除侵蝕患者肉體的病魔,還他們一具健康的身體。無論患者的人格問題有多大、或是多麼罪行重大的罪犯,都要全力醫治,維護其尊嚴。學校說這是醫師的使命。」
「我也這麼認為。」
「可是,當我們的對象是屍體時,又該怎麼說呢?對方已經沒有生命了。無論醫師如何盡力,死去的患者都不會復活。當然,我明白在學術方面不可或缺,但,這是個只有醫師才能做的工作嗎?」
「對象是屍體就不好玩嗎?」

凱西不是日本人,所以對她的語感必須加以斟酌。她這句話,應該不是「有意思」,而是「有價值」的意思吧。

「我認為醫師的本分,還是在於解救患者免於痛苦。所以把還活著的患者和屍體擺在同樣的高度,我有點⋯⋯」結果,凱西突然站起來。

「真琴,come on。」然後抓住真琴的手臂,拉著她出了教室。

難不成自己踩到她的地雷了?--真琴立刻就想道歉,但凱西的臂力實在不小,真琴完全無法抵抗地來到了外面。

「真琴,妳看一下。」

凱西指的是掛在教室入口的一塊黃銅板。長約兩公尺的金屬板上刻著以下的文句:

「……於養生治療上,凡能力與判斷之所及,必以病家為上,不危害之,不以舞弊為目的。……凡入人家,必全心以病家為念,決無任何危害妄為之意圖。我信守此誓,得享醫術與人生,如背此誓,願得其反。」

就是所謂的「希波克拉底誓詞」。這是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對希臘神明的宣誓,每一所醫大都會在某處掛上這麼一塊牌子。

「這怎麼了嗎?」
「這篇誓詞裡,患者有分活著還是死的嗎?」
「可是,這是⋯⋯」
「這篇誓詞掛在法醫學教室裡,是非常具有象徵性的。跨越基礎醫學和臨床醫學的隔閡,不分生者與死者,同樣都是患者。」
大概是這樣就滿意了吧,凱西又把真琴拉進教室。
「總之,在教授前對法醫學表現出否定的態度不是好事。請多加小心。」
「請問,潘道頓副教授。」
「叫我凱西就好。大家都是這麼叫的。」
「凱西醫師,那個,您喜歡屍體嗎?」
「喜歡呀。」
凱西答得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屍體有無窮的樂趣。我個人認為,屍體比留在犯罪現場的任何證據都重要。眼前美國的驗屍官甚至能對辦案提出建議。這就是因為法醫學在科學辦案方面非常具有價值的關係。」

真琴忽然對凱西的資歷感到好奇。接下來她暫時要在這個教室棲身。了解一下副教授的背景應該有益無害。

「凱西醫師一開始就攻讀法醫學嗎?」

「不是,我在哥倫比亞大學就讀的時候,是以臨床醫師為目標。可是,自從上了法醫學的課就迷上了法醫學。等我把專業科目改成法醫學之後,就陷得更深了。而且因為幾乎沒有競爭對手,很有開路先鋒的感覺。在美國,只有百分之零點二的醫學生以法醫為目標。這對我來說當然很有利,可是我覺得實在很不可思議。為什麼大家要逃避這麼有趣的科目呢?」

哦,原來太平洋彼岸的狀況也差不多啊--真琴莫名感慨。雖然對凱西過意不去,但她認為鑽研屍體畢竟是一門特異的學問。而熱愛屍體的人就更加特異了。
「那麼,您怎麼會到日本來?」

「在美國實習的時候,知道了這邊教授的大名。別說哥大了,只要稱得上權威的教授,沒有人不知道他的。我讀了他的論文,看了影片,深受感動。我認為他是法醫學天才。所以就迫不及待地來留學了。」

凱西熱切的語氣讓真琴有點倒彈。蜚聲海外在國內卻名不見經傳的學者並不稀奇。但是,這樣一位人物偏偏就在自己工作的醫大,而且正是法醫學教室的教授,真琴倒是作夢都沒有想到。這時候,一陣腳步聲朝教室靠近。

「啊,我們提到的權威先生好像來了。」

開門現身的,是個嬌小得令人不敢相信是國際知名的人物。

他年約六十四、五歲,一頭白髮全部往後梳,長相端正,但一雙眼睛卻像老鷹般銳利。腰骨是挺直的,但身高卻和真琴差不多,或甚至更矮。

這就是浦和醫大法醫學教室的老大,光崎藤次郎教授。
那雙銳利的眼睛往真琴掃了一眼。

「妳是誰?」
「我、我是從內科調過來的栂野真琴!」
「栂野。哦,對嘛,津久場說過,要派一個不成材的過來,要我照顧。」

被當面這麼說當然不好受,但對實習醫師而言,教授高高在上。真琴無權抗辯。

「妳喜歡屍體嗎?」怎麼又是這個問題。真琴有點不耐煩,但又不能不回答。凱西才剛教過她標準答案而已。

「我正要開始喜歡屍體。」結果,光崎立刻轉頭看凱西。

「怎麼,妳一見面就洩題啦。」凱西像個惡作劇被揭穿的孩子,立刻轉移視線。

「用不著硬拉人進來。每個人都有生理上無法接受的事物。」
「可是教授,我是真的很喜歡屍體。」
「妳這麼大聲嚷嚷,回頭馬上就會傳出妳有戀屍癖的瘋話。」
「我無所謂呀。我跟戀屍癖是有一些共通點。」

光崎哼了一聲,再度瞪著真琴。

「妳待過哪些地方?」
問的是實習的內容。
「泌尿科和外科。」
「外科有參加手術嗎?」
「沒有,只參加了術前知情同意(說明醫療行為並徵求患者同意)的部分⋯⋯」
「滾。」
「咦!」
「光聽這一點就知道。妳專挑輕鬆的工作做。這種人當不了法醫。趁屍臭還沒有沾上身,快給我滾。」
「怎、怎麼說輕鬆!」
「不光是妳,最近的醫科生都一樣。像外科手術這類專業性高、訴訟風險也高,小兒科和婦產科這種忙得要命、緊急狀況多的,你們能躲就躲。根本連個半瓶醋都還沒有,憑什麼挑三揀四?」

反駁的話深深縮進喉嚨裡。姑且不論真琴個人的緣由,光崎的指摘並沒有錯。

隨著誤診、手術失誤相關的醫療糾紛訴訟增加,想進外科的醫學生和醫師人數減少了。人球病患與工作實態的慘酷一經報導,婦產科醫師人數也減少了。一知道偏鄉缺醫地區的業務之繁重與收入之少,志願到外地服務的人就減少了。所謂醫者仁心,但醫師和醫學生同樣也是人。而只要是人,當然會往條件好的地方走。這樣若被指為挑三揀四也只能摸摸鼻子認了,但醫師對於過度惡劣的狀況也非得笑著忍受不可嗎?小市民的怠惰偷安和心機算計就非得受到如此嚴厲的批評嗎?

「挑三揀四,有這麼要不得嗎?」話不禁脫口而出。

本來,真琴並不是反抗心強、不顧別人感受大膽敢言的個性。想說什麼直接說出口後才後悔的經驗也多得數不清。在新指導教授面前她本來也是想至少要管好自己的嘴,但光崎的說法實在太帶刺了。

「教授的話我明白,但那是醫師的年收入還維持在高水準的時代。如今大醫院裡的醫師年薪和一般的上班族根本相去無幾,卻要我們吃苦當吃補,忍耐骯髒和危險,又叫我們不要考慮官司的風險,我認為這樣的要求未免太過嚴苛了。」
「哦,是嗎。」
光崎悠然點頭,
「那麼,妳一個月領多少錢?」
「含、含稅二十一萬五千圓。」

臨床實習制度是國家規定的,在規定禁止打工兼差的同時也確保待遇。目前具體的方針是支付每位實習醫師每個月三十萬圓。但實際上政府並沒有確保充分的財源,而且薪水和各種經費也一併批核,如何分派由各單位全權辦理。

「每個月二十一萬五千圓。虧妳好意思大言不慚地抱怨啊。」

光崎的話更加毒辣了,「有樣學樣地問診,聽上級醫師說話,像護理師般只會幫忙做手術前準備。既不用對自己寫的病歷負責,也不必對患者的肉體下刀。沒有肩負患者生命的覺悟。只要有知識有規矩,連一個國中生都做得到。這樣一個月領二十一萬五還抱怨個沒完。這種話妳好意思說?」

真琴不敢接話,只好閉嘴。肚子裡一大把火,但教授說的沒錯。實習期間內實習醫師在法律上雖然是醫師,但分配到的工作並沒有比護理師難。

「還敢說挑三揀四有這麼要不得嗎。根本就是本末倒置。視鑽研方式,有人會進步有人不會。視見識高低,有人能找得到病因有人找不到。視經驗多寡,有人專業領域會擴寬有人不會。不是醫生選擇疾病,是疾病選擇醫生。只有沒出師的本事和井底之蛙的見識,卻一下嫌薪水少,一下嫌工作太辛苦,一下怕官司不願意開刀,這種滿口蠢話之輩有權利主張權利嗎。」

「不行呀,教授。」凱西插進來,劍拔弩張的氣氛因為她的話而暫時緩和。

「您就是這樣凶人家,新人才會跑掉的。」
「凶是因為我說的是真話。這種事,吹噓得天花亂墜也沒有意義。」
「學生跑掉了?」
「在真琴之前,本來還有一個實習醫師的。難得有一個人想學法醫學,可是才兩週就轉科了。」
什麼嘛。原來自己到法醫學教室,原來還有補缺的意味啊。
「那個本來就不適合。」
光崎不悅地說,
「才看了一眼解剖對象就大吐特吐。那種軟腳蝦哪當得了法醫。」
「可是,那個解剖對象是被刺了好幾個窟隆再丟進東京灣,漂流了好幾天呢。這段期間,大大小小的魚從傷口入侵啃噬,咬破皮膚,等腸脹氣浮出水面的時候就已經⋯⋯」
「那、那個!」

真琴趕緊插嘴,「我曾經解剖過。那時候我沒有吐。」光崎和凱西同時看著真琴。那眼神很像在評鑑什麼物品。

「哦,那是什麼樣的屍體?」
「還在學校的時候,實習時解剖了大體老師。」

真琴一這麼回答,兩人便露骨地顯得失望。

「妳的意思是說,妳在解剖捐獻的大體時沉得住氣,所以妳能當法醫?」
「是的。」
「妳還是給我滾。」
「咦!」
「我跟妳說,真琴。抱歉,解剖大體老師不算解剖。」
凱西顯得萬分過意不去。
「為什麼?那位大體老師又沒有受損,實習所必須的部位全部都有。」
「那大體老師解剖之後,裡面是什麼顏色?什麼味道?」
「顏色?那當然是⋯⋯」
「是土黃色,不是原來的顏色。雖然多少有點腐臭味,可是福馬林的味道太濃,沒有生物的味道。⋯⋯是不是這樣?」

真琴根本用不著回溯記憶。雖然已經兩年多了,但那次體驗強烈得忘也忘不了。顏色和味道凱西都說對了,所以真琴默默點頭。至今記憶鮮明依舊。

大教室裡整整齊齊地排列著不鏽鋼製的解剖台,大體就躺在上面。保存大體用的福馬林刺鼻得甚至會痛。邊翻閱放在旁邊那本沾滿油脂的解剖書,以半天的時間進行解剖。為了延緩大體腐敗,教室裡的溫度不到攝氏五度。解剖作業在冰冷的空氣中肅穆地進行。

依照規定的步驟,以Y字型切開胸口,鋸開肋骨後從兩側開胸。指導教授說起黑色笑話:「這就是貨真假實的敞開胸襟。」但沒有半個人笑。接下來一一觀察胸腔內的內臟。內臟一樣也褪了色,整體都是土黃色的。

頭髮、白衣都被甜甜的餿味滲透,洗了也很難洗掉。一出教室,擦身而過的人無不掩鼻皺眉。那是一次非同小可的經驗,甚至有人因為不願意參加這次實習而休學或被當的。

老實說,這次經驗差點在真琴心裡留下創傷,津久場命她到法醫學教室去時,真琴之所以會猶豫也是這個緣故。

但是,她也感到自豪,因為至少她克服了那次試練。然而,這兩個人卻說那不算解剖。

本文授權刊登自中山七里,《希波克拉底的誓言》,時報出版

圖片來源:pixab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