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完全不同線路的兩輛電車會行駛在相同的方向,而且會停靠在相同的車站。位在田端和品川之間的山手線和京濱東北線就是其中一例。
敦賀崇史讀研究所時,每個星期要搭三次山手線,前往位在新橋的大學資料室。每次都在早晨的固定時間搭上同一班電車。雖然已經過了尖峰時間,但幾乎都沒有位子可坐,所以他總是站在門旁,而且每次都站在同一節車廂的同一道車門旁。
他眺望著車窗外的風景,凌亂的高樓、陰沉的天空、粗俗的廣告看板。
但這些風景經常被並行行駛的京濱東北線的電車擋住。京濱東北線的電車時而靠近,時而遠離,行駛在相同的路段。因為速度幾乎相同,所以靠得最近時,簡直就像在同一節車廂內,可以清楚看到對面車廂內的乘客。當然,對面那節車廂內的人應該也可以清楚看到這裡的情況,但無論再怎麼靠近,雙方都沒有空間的交流。那裡是那裡,這裡是這裡,分別身處兩個不同的世界。
有一次,崇史注意到對面車廂內有一個年輕女生。她一頭長髮,有一雙大眼睛,和崇史一樣站在車門旁看著車窗外。崇史從她休閒的打扮推測她可能是大學生。
又搭了幾次車後,崇史發現她每週二都會出現在對面那輛電車上。在相同班次的電車上,她總是站在同一節車廂的同一道車門旁。
崇史開始期待星期二的早晨。看到她的日子,他一整天的心情都很好;相反地,如果偶爾沒有看到她,就會心神不寧,不知道她發生了什麼事。總之,他愛上了那個女生。
不久之後,崇史有了一個重大發現。
她是不是也發現了自己?
當雙方的車門最接近的剎那,他們兩個人幾乎是面對面的狀況。
崇史當然看著她,但是,從某一次開始,她也看著他。短短的兩、三秒鐘,他們兩個人隔著兩片玻璃相互注視。
要不要對她露出微笑──崇史好幾次都這麼想,但最後仍然沒有付諸行動。因為他擔心覺得對方也在看自己只是錯覺,也許她只是看著車窗外。
於是,崇史只能露出根本沒有在看她的表情站在車門前,她當然也沒有向他發出任何訊息。
就這樣過了將近一年,崇史完成了碩士課程,也找到了工作,無法再在星期二搭乘山手線。
在最後一次搭乘山手線的星期二,他決定冒一次險。
他要搭乘京濱東北線,然後去她平時所站的位置,接近以前只能隔著玻璃相望的她。她會有什麼反應?會驚訝,還是會無視自己的存在?光是想像這件事,他就忍不住心潮起伏。
但是……
她沒有出現在那個固定的位置。崇史以為自己搞錯了車廂,在電車內走來走去,但仍然不見她的身影。她不在電車上。
崇史失望地走回原來的位置,他平時搭乘的山手線出現在車窗外。他茫然地看著窗外想到,原來那班電車看起來是這樣的感覺。
當兩輛電車像往常一樣靠近時,他不由地張大了眼睛。因為他在對面那輛電車上看到了她的身影。她並沒有看向他,而是在車廂內緩緩走動。
電車停靠在下一站時,崇史跳下電車,急忙改搭山手線,再度尋找她的身影。
然而,他遍尋不著前一刻還在這輛電車上的她。崇史不顧周圍的乘客對他皺起眉頭,在狹小的車廂內走來走去。雖然才三月,但汗水順著他的太陽穴滴落下來。
他沒有找到她,她就像海市蜃樓般消失不見了。
崇史看著窗外,京濱東北線的電車漸漸遠去。
那裡和這裡也許是兩個平行世界……
他沒來由地這麼想道。
SCENE 1
「我們正在創造平行世界。」
夏江正在用湯匙吃用很多水果裝飾的冰淇淋聖代,聽到我這句話停下了手,偏著頭看著我。她一頭深棕色的長髮也跟著垂了下來。
「就是虛擬實境,妳有沒有聽過Virtual Reality?」我補充說道。
夏江露出「原來是那種東西」的表情,伸出舌頭舔著鮮奶油。
「這我知道,讓人看著電腦製作的影像,以為自己真的身處那個環境。」
「不光是看而已,也可以聽到聲音,也有感覺,總之,就是讓人產生錯覺,對人工創造的世界信以為真。飛行員訓練時用的模擬裝置也是一種虛擬實境。」
「很久以前,我曾經在電視上看過實驗者戴上很誇張的護目鏡和像是手套的東西,據說那個人看到眼前有水龍頭,然後有人指示他關掉水龍頭,他就拚命做出關水龍頭的動作。據說他真的感受到關水龍頭的感覺。」
「這也是虛擬實境,但只是很初階而已。」我喝完咖啡,看著玻璃外的馬路。
我們正在離新宿大道附近巷弄的咖啡店內,右手腕上的手錶顯示即將下午五點了。因為週五的關係,下方的馬路上擠滿了像是上班族和學生的年輕人。
「你正在研究的是稍微高階的技術?」夏江用湯匙靈巧地吃著看起來不怎麼好吃的哈密瓜。
「是啊,不是稍微而已,而是高階很多。」我抱著手臂,「妳剛才說的情況也是如此,目前的虛擬實境工學都是經由人體的感覺器官產生真實感,我們正在研究的不屬於這種情況,而是直接對神經系統發揮作用,產生真實感。」
「什麼意思?」
「比方說,」我伸出右手,輕輕握住了她的左手腕。她的手很小,很柔軟,「妳現在覺得自己的左手被握住了,但並不是左手認知到這件事,而是腦部從左手接收到信號後認知到這件事,所以,即使妳的手並沒有被人握住,只要把信號傳到腦部,妳就會覺得左手被握住了。」
「有辦法做到嗎?」夏江沒有掙脫被我握住的手問道。
「可以啊,至少理論上可以做到。」
「所以這代表目前還沒有實現。」
「只要讓腦部曝露出來就可以實現了。」
「曝露?」
「把頭部打開,當腦部曝露出來後,裝上電極,根據程式傳送脈衝電流。」
夏江撇著嘴,露出噁心的表情。
「太噁心了。」
「所以我們正在研發不需要打開頭部,也能向腦部傳遞信號的方式。」
「是喔。」她仍然一臉不以為然的表情,攪動著剩下的冰淇淋聖代,然後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似地看著我,「我問你喔,用這種方式創造的世界和現實會完全相同嗎?」
「這取決於設計者,如果想和現實一模一樣,可以這麼設定,但和現在一模一樣的平行世界到底有什麼意義?」
「最後可能會分不清哪一個是現實。」夏江縮起肩膀,扮了一個鬼腦。
「我們正在設計的系統和安部公房的小說《完全電影》很像,會有人把現實和虛擬實境混淆,小說的結局也使用了這個哏,但要在現實生活中創造出這種系統並不可能。」
「啊,原來只是這樣而已。」夏江立刻露出無趣的表情。
「要達到這種程度,需要有極大容量和計算能力的電腦,這個世紀應該還無法開發出來。威廉‧吉普森的《蒙娜麗莎加速器》(Mona Lisa Overdrive)中,出現了可以記錄現實世界所有資訊、記憶容量無限的生物晶片,但在現階段,還只是幻想而已。平行世界中出現的人物全都像是假人模特兒,背景的細節應該也很粗糙。」
「是喔,所以不可能和現實混淆,但是沒關係,我想看看那個平行世界。」
「我很想對妳說,隨時歡迎來參觀,但現階段還無法滿足妳的心願。因為我們目前還只能讓被實驗者看用線畫出來的極其簡單圖形產生視覺認識,作為向腦部傳送信號的方式。」
「是喔,真令人失望。」夏江用湯匙攪動著聖代的鮮奶油,但隨即停下了手,「所以等一下來這裡的人,也是在研究這個課題嗎?」
「是啊,雖然和我的方法不同,但我們有相同的目標。」
「我記得你說他是你的高中同學?」
「不,是中學的同學,從中學到研究所都是同學。」
「一直到研究所?是喔,看來你們很合得來。」
「他是我的摯友啊。」
聽到我這麼說,夏江瞪大了眼睛,她的表情簡直就像漫畫中的貓頭鷹。她可能覺得我剛才這句話很過氣,但除了「摯友」以外,我想不到其他詞彙可以正確形容我和他之間的關係。
「有一件事要先告訴妳,」我豎起食指,看著夏江的臉,「我相信妳看到之後就會發現,他的右腿有點瘸,因為那條腿有問題,聽說好像是小時候發高燒留下的後遺症。」
「是喔,真可憐,」夏江說完,用力拍著手說:「我知道了,只要不提到他的腿就沒問題了。」
我搖了搖頭。
「沒必要,他討厭別人這麼介意。我想要妳知道的是,他走路有點瘸是他走路的方式,對他來說,絲毫不是痛苦,也並不在意這件事,所以妳不需要特別在意這件事,當然也不需要同情他,知道了嗎?」
在我說話時,夏江緩緩點著頭,然後加快了點頭的速度說:
「只要當作是他的特徵之一就好。」
「就是這麼回事。」我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順便看了一下手錶。已經五點零五分了。
「啊,是不是他們?」夏江看向我身後問道,我也跟著轉過頭。三輪智彥穿了一件灰色夾克,肩上掛了一個背包,正在店門口東張西望,身旁站了一個穿著長褲的短髮女人。我看不太清楚女人的臉。
我輕輕舉起手,他看到了我,然後對我露出好像小孩子般的笑容。
他們兩個人走了過來。智彥像往常一樣瘸著右腳走路,夏江說:「那我坐這裡比較好。」然後走到我旁邊的座位坐了下來。
「對不起,我遲到了,因為找不到地方。」智彥站著對我說。
「這種小事沒關係,先坐下吧。」
「喔,也對。」
智彥請短髮女生先入座後,自己才坐下來。在我的記憶中,從來沒有看過他請別人先入座。
於是,他們坐在我們對面,那個短髮女生坐在我面前。我不經意地看著她,和她四目相接。
不可能吧,我立刻想道。
智彥把我介紹給她:「他叫敦賀崇史,我們從中學之後就是摯友。」然後他看著我,有點害羞地說:「崇史,她叫津野麻由子。」
怎麼可能?我再度在心裡嘀咕。
我和智彥在剛上中學一年級後不久就成為好朋友。午休時間,我主動向正在看科學雜誌的智彥打招呼。
「你覺得真的有磁單極嗎?」那是值得紀念的第一句話。
他立刻回答說:「即使在量子物理學中假設磁單極存在,但我覺得應該會有矛盾。」
那是我們認同彼此的瞬間,然後雙方互不相讓,爭論不休。中學一年級的學生當然不可能理解基本粒子論,只是相互賣弄一知半解的知識而已,然而,這場爭論卻充滿了之前從來不曾體會過的新鮮和興奮,我們立刻變成了摯友。
他的右腿不方便這件事完全沒有影響我們的友情,他具備了深奧的知性和敏銳的感性等很多我所沒有的東西,他的意見經常對我造成良性刺激,為我修正軌道,避免我選擇平庸的道路。我持續為很容易封閉在自己小宇宙內的智彥帶來外面世界的風,所以我們之間是平等互助的關係。
雖然我們可說是親密無間,但其實有一道無法填補的鴻溝。雙方都發現了這件事,只不過誰都不願提及。
那道鴻溝就是戀愛問題。
我加入了社團,所以交友廣闊,也因為這樣有了不少曖昧對象,甚至和其中幾個人發展成戀人,但我從來不在智彥面前提及她們的事。雖然我原本覺得不必過度在意,也曾經試著和他聊這件事,但每次氣氛都變得很尷尬,最後兩個人都不願再提這方面的事。
只要智彥能夠交一個女朋友,就可以輕易解決這個問題,然而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他外形瘦弱,又戴了一副深度近視眼鏡,的確感覺弱不禁風,但我認識好幾個外形比他更不起眼的人,身旁卻都有一個漂亮女友。那些年輕女生不願接近智彥的原因,絕對和他的身體障礙有關。我曾經在高中時,聽到女生議論他,讓我深刻體會到,原來一隻腳稍微有點不方便,竟然會帶來如此大的負面影響。
大學時,曾經有一次我硬拉著智彥去和女大學生聯誼。因為我聽說那次來參加聯誼的都是時下難得一見的乖巧女生,我期待智彥可以和她們談得來。沒想到我的期待在三十分鐘後就落空了。那些女大學生只關心我們男生的滑雪和打網球的水準,以及開什麼車子。中途智彥向她們發問,她們完全無視,根本沒有回答。另一個男生貼心地向她們說明智彥的腳的事,下一剎那,尷尬的沉默立刻籠罩全場。智彥忍無可忍地站了起來,我立刻起身去追他。
「以後你自己去參加聯誼就好。」智彥回頭對我說,我什麼話都答不上來。
之後,我和智彥之間很少聊起戀愛的話題。我們進研究所後不久,他和同校的大三女生交往,沒想到對方只是尊敬他的學力,智彥卻誤以為是愛情,也把她介紹給我認識,但那個女生卻當場聲明,她並不打算和智彥交往。當時的尷尬至今回想起來都會不寒而慄。
因為曾經有過這樣的往事,所以這次聽到智彥的事,我內心興奮不已。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或許比他本人更高興。
智彥告訴我,他的女友叫津野麻由子。雖然我完全無法想像對方長什麼樣子,是怎樣的女生,但我對著這個未知的女生祈禱,希望她可以持續愛智彥,希望他們能夠修成正果。
然而,當我一見到津野麻由子,這種想法立刻煙消雲散。
出現在我眼前的,就是之前在京濱東北線上看到的那個女生。雖然她頭髮剪短了,但絕對就是她。我有大約一年的時間每週都注視她的臉,之後她的面容也經常浮現在我腦海中。
她也看著我,露出有點驚訝的表情。我們四目相接,那是我們隔著電車門相互注視之後,第一次正視對方。
但她立刻露出微笑說:「請多關照。」她的聲音不高也不低,聽起來很舒服。「也請妳多關照。」我回答說。
很可惜,我不知道她有沒有想起我。剛才覺得她的表情有些變化,也許只是我想太多了,而且我也不確定以前她有沒有看我。
「敦賀,聽說你也從事新型實境研究?」相互打完招呼後,津野麻由子問我。
「喔,嗯……是啊,我剛才也正在和她聊這件事。」說完,我看著夏江。
「他說正在創造平行世界,但我聽不太懂。」夏江看著智彥他們,吐了吐舌頭。不知道是否因為我剛才看著麻由子的關係,此刻覺得夏江很輕浮,我忍不住後悔帶她來這裡。原本覺得兩個男人一個女人,在男女人數上不太平衡,所以邀了以前網球社的同學夏江一起參加,但現在覺得根本不必在意男女平不平衡的問題。
「不是要先搞清楚腦部的信號系統嗎?」麻由子問。
「是啊,這正是頭痛的問題,對不對?」
我和彥相視而笑。
藉由聽和看電腦製作的聲音和圖像、刺激人類的感覺器官,創造出的虛擬實境世界稱為「Virtual Reality」,我剛才向夏江所說明的、百迪科技正在研發直接向腦部傳送信號,在人腦中形成虛擬實境世界的課題稱為新型實境。
百迪科技將新型實境的開發視為最優先的研究課題,研發這個課題所需要的並非只是電腦技術的相關知識而已,MAC在幾年前新設了腦部機能研究班,我和智彥的研究室都協助這個小組進行研究工作。
「她可能也會被分配到實境工程。」智彥委婉地說道。我和智彥就在實境工程研究室。
「是喔,所以我們可能一起進行研究。」
「對,只是不知道上面會不會同意。」麻由子說完,瞥了智彥一眼。
「如果真的來實境工程,那就凡事多拜託了,因為我們正在為人手不夠傷腦筋呢。」
「聽說視聽覺方面已經有了相當的成果。」智彥嘆著氣說。我屬於視聽覺認知系統研究小組,智彥屬於記憶包研究小組,的確沒有聽說他的小組做出了什麼出色的成果。
「他經常告訴我,敦賀很厲害。」麻由子說完,直視我的眼睛。看著她雙眼發亮的樣子,我覺得內心好像有什麼東西差點被她吸了進去。
「沒這回事。」我移開視線。
離開咖啡店,我們一起去義大利餐廳。我和夏江走在前面,智彥和麻由子跟在我們身後。我顧慮到智彥的腳,所以走得很慢,不時回頭看著他們,每次都看到智彥口沫橫飛地對麻由子說話。麻由子注視著他的臉,聽得很出神,彷彿不願錯過他任何一句話。
「她真漂亮。」走在我身旁的夏江說。
「還不錯啦。」
「老實說,我覺得他們不太配,但也許這樣也很好。」夏江壓低嗓門說道。
「別胡說。」
我忍不住用嚴厲的語氣說道,因為其實我也有同感,所以不想被夏江察覺。原本只是開玩笑的夏江有點不高興。
在餐廳時,我們聊著興趣愛好的話題。麻由子每個月都會去聽一次演唱會或是音樂劇,我終於恍然大悟,難怪她和智彥合得來。智彥小時候學過小提琴,現在也是古典樂迷。
沒想到當智彥聊起這件事時,夏江對這個話題很有興趣。原來她以前也學過小提琴,他們兩個人聊得很投入,我和麻由子只能在一旁聽。
我不經意地看向津野麻由子。她比我之前隔著電車門注視時更有魅力,雖然是臉蛋圓潤的純日本美女,但真正的魅力來自完全不同的地方。從她的嘴唇可以感受到無上的溫柔和像母親般的包容力,她的雙眼散發出高度的知性和堅強的意志。原來這就是女人表情中散發出內在美。我立刻想到,能夠發現智彥的優點,而且愛上他的女人,內心當然很美。
這個女人為什麼會選擇智彥?
這個想法連我自己都感到意外,我立刻控制了自己的感情,把這個邪惡的念頭趕出腦海。
「敦賀,你喜歡什麼音樂?」麻由子問我。
「沒有特別喜歡的,不光是音樂,我對藝術也一竅不通,我應該沒有這方面的才華。」
「智彥給我看過你做的電腦繪圖,我覺得都很出色,你絕對不可能沒有藝術才華。」
我在學生時代,曾經用電腦繪圖畫過「異星植物」,她應該是說這個。
「雖然聽妳這麼說很高興,但電腦繪圖這種東西,無論由誰來畫,都可以畫得很漂亮。」
麻由子搖著頭說:
「不光是漂亮而已,而且很吸引人。我看到你的繪圖時想,能夠畫出那些圖案的人,一定可以看到宇宙。」她不知不覺在胸前握緊了雙拳,也許是她想要強烈表達某種想法時的習慣。她發現我在看她,倒吸了一口氣,把雙手藏到桌子下方,然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問我:「我說的對不對?」
「雖然很榮幸被妳這麼稱讚,但其實我也不太清楚。」
「我覺得你很厲害。」麻由子斬釘截鐵地說,再度露出好像會把我吸進去的眼神。我慌忙把腿上的餐巾折起又攤開,內心當然不可能不高興。
我原本想告訴她,曾經在山手線上看到她的事,一廂情願地認為也許她也想確認這件事,但當我準備開口時,又忍不住猶豫起來。一方面是顧慮到智彥的心情,更因為萬一她根本不記得我,那我就會無地自容。
「你們有沒有考慮到將來的事?」在甜點的蛋糕送上來時,夏江輪流看著麻由子和智彥的臉問道。
智彥似乎被蛋糕噎到了,慌忙喝了一口水。
「不,現在還完全沒有……」
「啊?你們不是已經交往半年了嗎?」夏江窮追猛打地問。
「現在還不知道以後的事。」智彥說完,瞥了麻由子一眼。麻由子微微垂下雙眼,然後看著他,漂亮的嘴唇露出了微笑。看到她的表情,我內心產生了難以形容的焦躁。
「為他們兩個人的未來乾杯。」我舉起裝了濃縮咖啡的小咖啡杯。
夏江瞪大了眼睛,「你突然在說什麼啊,用咖啡杯乾杯?」
「剛才忘記用啤酒乾杯了,智彥,來吧。」
「嗯,好啊……」智彥也舉起了小咖啡杯。
「好奇怪,不過沒關係。」
夏江說著,也跟著舉起了杯子,麻由子最後拿起紅茶杯和我們乾了杯。這時,我的手指輕輕碰觸到她的手指,我忍不住看著她的臉,她似乎沒有發現我們的手指碰到了。
走出餐廳,智彥要送麻由子回家。夏江雖然邀我去喝酒,但我沒有心情,獨自從新宿車站搭車回家了。
電車上,我仰望著黑暗的天空,試圖回想麻由子的臉,但以前曾經想過那麼多次,今天卻偏偏想不起來。於是,我試著回想剛才坐在我們鄰桌那對中年夫婦的太太的臉,因為那個女人不時看著我們桌上的菜,我感到很奇怪,好幾次都和她對上眼。我可以輕易想起那個女人的臉,甚至可以畫出她的肖像。
我再度挑戰麻由子的臉,還是想不起來。雖然她的短髮、看起來很溫柔的嘴,以及富有魅力的雙眼清晰地留在我的腦海,卻怎麼也想不起她整體的臉。
我在十點左右回到了位在早稻田的公寓,剛想打開燈,電話就響了。是智彥打來的,他剛送麻由子回家。
「你覺得怎麼樣?」智彥問我。
「什麼怎麼樣?」
「就是麻由子啊。」
「喔……」我吞著口水,「她很不錯啊,看起來很溫柔,也很漂亮。」
「對不對?你是不是也這麼覺得?」智彥得意地說,「是不是覺得我有點配不上她?」
我一時詞窮,但他似乎並沒有多想這份沉默的意義,立刻說道:
「她對你也很有好感,說你這個人很不錯。」
「太好了。」
「這樣我就放心了,以後應該也會很順利。」
「是啊,你們有沒有考慮結婚?」我鼓起勇氣問道,內心隱隱作痛。
「有考慮,但還沒向她提過。」
「是嗎?」
「但是,」智彥用嚴肅的聲音繼續說道,「我想和她結婚,我無法想像和她以外的女人結婚。」
「我想也是。」
「你會聲援我吧?」
「當然啊。」我不加思索地回答。
掛上電話後,我坐在地板上良久。雖然我無法順利想起麻由子的臉,卻滿腦子都想著她的事。
另一個我說,太可笑了,你到底在想什麼?今晚是你實質上第一次見到津野麻由子,她根本不記得你,而且她是智彥的女朋友,是你最要好的摯友智彥的女朋友。
我抬頭看向窗戶,在窗戶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我的臉醜陋地扭曲著,扭曲得幾乎變形了。
這是嫉妒男人的臉,我心想道。
看著暗戀已久的女孩與交情深厚的好友在一起,崇史陷入了複雜矛盾的情緒。如果另一個「平行世界」真的存在,他們三人又會是什麼樣的關係呢?
本文授權刊登自皇冠/ 東野圭吾 《平行世界的愛情故事》
《平行世界的愛情故事》作者:東野圭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