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童年時,最吸引我的,是一個洋酒瓶底的小娃娃。穿著芭蕾舞裙,踮著腳尖。不管在任何時刻,只要上緊發條,她就會輕盈地、帶著愉快表情拚命打轉;總是無怨無尤,在不變的樂聲裡,重複相同的動作。
她的紗裙雪白,一塵不染。而她的手臂、雙腿與腰肢,纖細得令人擔心。會不會終有一天,因為高速的旋轉而折斷,而整個兒傾圮?
她所有的生存空間,就是瓶底那方突起的玻璃罩。罩外是可以溺人的醇酒;酒瓶外則是無限開展的,可解或不可解的茫茫人世。任何人都能讓她在玻璃中翩翩起舞,卻觸不著她。當然,隔著流動的波光灧灧,也永遠不能了解她的心情。一成不變地舞著,在眾多凝注的眼眸前。有時候,她可能厭倦了命定的迴旋,盼望樂聲煞止,轉盤停息。在長久的寂寞中,她也可能企盼如一隻彩蝶,在一雙燦亮、讚歎的瞳仁中,讓時光停駐;在那一刻,結緣。
她的夢想,常常只在樂聲起煞之間幻滅。然後,便靜靜等待,下一次觸動發條的手指。
漸漸地,伴隨成長而來的挫折滄桑,迫使我把自己也罩入了無形的玻璃罩,成為瓶中的娃娃。生命中的所有情結,其實也只是一場無止境的輪迴。我們常在類似的情境中心折;在同樣的激動裡淌淚。每一次揮別與擁抱,每一次呼喊與狂笑,竟然都是相同的韻律。命運既然支配著禍福得失,如何能在每次的緣起緣滅中,堆砌新的憧憬?維持心中始終不變的願望?假如,生命應該有學習和所得,那麼,在複雜紛亂的世間,這便是我選修終身的課題。
白髮封誥
在燈下,我輕輕畫上一個句點,把執筆半年的硏究論文,作了最後的修飾,然後結束。時間,是凌晨四點多。除了燈亮處,四周是一片黑暗、潮濕與陰冷。
當時,正是寒流來襲的隆冬。
費力挺直痠痛的背脊,挪動麻痺的雙腿,輕輕活動手指,我閉起眼,便聽見保溫熱水瓶到達高溫以後的跳動聲。夜夜,它暖著一壺水,使我在擱筆臨睡前,能有一杯滾熱的牛奶充飢。而在夜很深很冷的時候,我佇立父母床前,聆聽他們均匀安詳的鼻息,覺得無比愧疚與傷感。
從兩歲半,我搖搖擺擺去上學,便展開了二十多年的懵懂歲月。所有的,大大小小的困難與挑戰,我並不怕。因為知道,總會有兩雙蒼勁的手,有力的胳膊,為我撐一片天。
而在這幾年,我更盡力地去做些什麼,以掃除父母臉上的陰霾。在這些作為的過程中,我有時候孤立,有時受委屈,便忍不住傾訴。說完了,我可以安然入夢;他們卻忡忡地添加雙重憂慮──擔心我所煩惱的,以及被煩惱困擾的我。曾有那樣一夜,我在鮮花與掌聲的圍繞中謝幕,知道燈光以外的父母將以我為榮。卻有朋友談起我的母親,說:「怎麼突然生了這麼多白髮?」
我恍然而悟:原本,我是焦急地想為他們帶來榮耀;結果,卻迅速地將黑髮催白。
真的,再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我的付出與收穫,我的歡喜與哀傷。當其他的人,帶著一股難以捉摸的笑意,談論我的今天,說:「她只是運氣好。」的時候,我從不分辯。只要一回頭,便能見到父母斑斑的白髮,他們看見我所有的一切。而今生注定的親子緣,使我不得不承認:這確是令人稱羨的好運氣。
然而有時候,母親會感到不平。她看見我因長期書寫而扭曲變形的手指;她知道那些因用腦過度而失眠的寒夜;她伏侍著因耗盡精力而病倒床榻,欲死欲生的女兒。她總是要不斷地、不斷地承擔這些折磨。於是,當那些懷疑的、輕蔑的話語,傳到她的耳中,便成為一種刺激與傷害。
如果可能,我真願生生世世與父母結緣。只怕他們不願。不願再擔這樣多的心,流這麼多眼淚。
修業三年,我到學校領了碩士服回來,感覺格外艱辛。在古代,得到功名的人,父母可以受封誥的。而我只能在鏡中,全副穿戴了,與他們相視而笑。三年前,是父親扶我進考場的,否則,我根本走不進去。
因為持續一段時日的熬夜苦讀,應考第一天,剛睜開眼,我的心便一直往下沉,完了!我對自己說。眼前閃亮著一片朦朧,只要翻身,頭部便劇烈疼痛,我嘔吐兩次,瀕臨虛脫。呼吸與心跳都呈現不正常的運作。以往,過分勞神的時候,偶爾會有不適,但,都比不上這一回的來勢洶洶,帶著毀滅性。的確,它是要摧毀我和其他人公平競爭的機會。我在枕上流淚,氣憤甚於病苦。去看醫生吧!母親不斷勸說。可是,醫生哪裡幫得上忙?我不需要醫生,我只是不甘心哪!好不甘!擦乾眼淚,坐起來,我對父親說:我要去學校!我要去考試!我要去……
從木柵到外雙溪,顚簸的兩個鐘頭,像溺水的人一樣,我緊攀浮木似的父親。坐在車中,有時呼吸不能順暢,有時心跳幾乎爆裂;一陣躁熱,使我汗如雨下;猛地寒冷,讓毛孔盡張。好幾回,我感覺自己撐不下去了,恨不能崩潰地跳下車去。一路上,我和父親都不開口,提防著那兩個字脫口而出:回家。若真回家了,父親知道,我將遺憾終身。他把我的手擺在他寬厚溫暖的手中,讓我貼著他的胸膛。而他正努力地,把勇氣和信心輸送給我,我可以感覺到。正如二十多年前,抱著羸弱早產的第一個孩子,從臺北坐出租汽車回中壢的途中。初生的嬰兒如初生的小貓,父親小心捧持。偶爾探探嬰兒微弱的鼻息,恐怕度不過春天。二十幾年,早產兒已然亭亭,卻在這重要的時刻裡,回復到初生的羸弱。父親觸動我冰涼的面頰,輕撫我濃密的黑髮……漸漸地,焦躁不安的情緒平靜下來。同樣在車廂中;同樣在父親懷裡,我能掙扎著撐過第一個春天,當然也可以熬過這一次苦難;並且驚覺到,已然經過二十二個寒暑春秋。
榜上有名,我無心與那些意外的眼光和評論計較。因為這件事給我更大的啟示──以讚賞的心情看待別人今日的榮耀,並肯定他們昨日的辛勤耕耘──有些人或許永遠不能領略這道理,我卻可以受用終身。
至於父親和母親,我為他們帶來的封誥,只是年復一年,遍灑髮際的銀絲,深深鏤刻的皺紋。
閒覽心情
不管我是懷著怎樣焦慮的心情來到,一旦站立在一排排書架前,與穿越光陰的古籍相對,那些小小的干擾與煩躁,逐漸沉澱而終於微不足道了。
在我眼前,有那樣多的典籍陳列;在我身後,將有更多著作要流傳。我站在狹窄的空間怔忡著,思索著十三經與二十四史;諸子百家,詩文詞曲……然後,猛然發現,從古到今,敘述流傳的,其實,只是心情。
李白把酒狂歌,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髮弄扁舟,這,不是心情嗎?老子以為吾人的大患,只是有身而勞形的緣故,這,不是心情嗎?詩經卷首便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不是心情嗎?孔夫子長嘆一聲,唯女子與小人最為難養,這,不是心情嗎?太史公寫豫讓呑炭;項羽自刎,無不椎心泣血、拊膺大慟,這,不是心情嗎?
我伸手,自書架上取覽作者的心情,藉此平息生活中的不如意。在民族的、文化的煉火前,個人的挫傷與坎坷,簡直渺小得可憐。
有人在圖書館裡,面對浩瀚文海而感壓力沉重,不勝負荷。我卻能在巡禮一連串的書名之後,覺得感動與純淨。因為,我面對的是心情。
學校圖書館憑山而建,有一排大片的玻璃窗,可以眺望操場。隔條小溪,古老的中國建築中,不時搬演著古老的、悲歡離合的故事。更遠的地方是馬路,是穿梭的車輛,是靜止的房舍;疊疊青山,則是它的邊緣。
為了查資料,終有一回,我留下來,直到落日以後。偶爾抬頭,窗外燃燒似的天空,將遠山上的一片白屋映得發亮。我遲疑地,走到窗邊,看著彩霞一層層變幻色彩與光度。由橙轉彤;由彤變紫……一轉頭,馬路與住家的燈火,一盞一盞,瑩瑩地亮起來了。山的輪廓愈來愈不清晰,一連串的燈火,勾勒出人們的活動空間。黑夜悄悄地,無限制的在大地延伸。那份流動的美,因著未曾經歷而感驚心。
身在其中,每每埋怨吵嘈、擁擠與骯髒。今夜脫離,孑然俯視,靜觀紅塵,燈光盡責地燃亮;車輛謙卑地奔馳;每個屋頂下都共守著佳餚笑語……莫怪,莫怪織女也動了凡心。
這是圖書館中的另一種心情,對美的感受。
中央圖書館封館了。說的人沒什麼表情,而一轉臉,我真的覺得傷心。
封館,其實是為了搬到一個更寬闊的、更新穎、更現代化的新家去。但,我想,新館縱使再好,我仍會想念那有著四面迴廊的,朱紅色的柱子,粉白牆壁的舊館。
怎麼能忘記呢?籠一袖荷香而來,必須走過一道雕欄石橋,才能到那扇大門前。橋下是池塘,塘中養著蓮花,紫的、紅的、粉的、白的。斜倚橋欄,投影水中的是蓮花,是我因等待而光采煥發的容顏。進得門來,中庭有一個水池與孔子立像。下雨的時候,水池的水會漲流出來。午後的一場雷雨中,我曾坐在樓梯上,透過開啟的長窗,看著整個中庭溢滿水,看著進進出出的人,必得在狹長的迴廊中交錯。後來,我的花裙子浸濕了一大片,卻仍覺得開心,多好的風景啊!
也曾踩著石板地,和同伴討論王維與錢謙益;一時與千秋;慨然殉死與忍辱偷生。在寒風細雨中,由意氣風發而至吞聲哽咽。我們選擇這樣一個試煉人性的問題來討論,注定沒有結果。而在潮濕的石板地上,不經意地,見到一簇簇新發的青草,穿破堅硬的泥土,透露早春消息。我飛跑到善本書室,拖出正在看微卷的同伴,把綠映入眼的小草指給她看。所有的疑惑,也許可從其中得到釋析……我看著天地玄機,而她微笑,看著我的悲喜交集。
把夏天膨脹起來的蟬聲,準備鼓噪了。以往,走出古典的大門,便是綠蔭,是蟬鳴,是翻飛的荷裙。以後,蟬聲遠而車聲近,唯有高踞架上的古人,與悠閒而至的自己,紛紛落落,互相檢視,彼此的心情。
淡水列車
為什麼喜歡淡水呢?朋友時常問。
我不知道呀!
也許,因為關渡大橋掛虹的雄姿;因為觀音山靜臥的肅穆;因為閒置的漁網、斑剝的漁船,標示著一段歷史。那些蓽路藍縷的先民開發事蹟,在潮起潮落中細細傾訴。淡水擁擠的舊街,殷殷地記載著繁華的曾經。
為什麼喜歡淡水?
真的不知道。國中一年級,隨老師爬觀音山,天黑以後,我和三個同學被遺棄在山上。四顧無人,天地不應,一步步掉著眼淚走下山,所幸沒有走岔了路。但,我很快地忘記恐懼,只記著坐在渡船上,低頭看粼粼的波光。
再一次去淡水,則是十年以後。傳說中,那河已變得腐臭、有毒,甚至還冒著泡泡。然而,那天天氣真好,真正算得上是天光雲影共徘徊。渡了河,在對岸一座老廟中休憩,涼風習習裡,聽朋友說故事。
「我們抽個籤吧!」
我不抽,因為心中無欲無求,沒有疑惑。
朋友擲筊杯,兩片半月形的木頭,總是答非所問,弄得手忙腳亂。
「你要誠心呀!」我在一旁,笑嘻嘻地嚷。
「我就是不能專心。」朋友彎腰撿拾,聲音悶悶地。
我轉身把自己隱在廟柱後頭,仰臉看懸在廟頂的香,盤成一圈又一圈,靜靜地燃燒;香灰輕輕落下。寧謐中,只聽見朋友撩撥籤筒的聲響,有規律地,哐啷、哐啷啷、哐啷、哐啷啷……我突然想哭,因為恐怕再不會有這樣的一個午後。
為什麼喜歡淡水?
因為每次去淡水,都是好天氣!這能不能算理由?
報上發布了消息,說淡水列車將在七月份停駛。我和父母親挑了梅雨季節中的晴天,特意站在月臺上,等著搭火車,到淡水去。
車廂裡,滿是年輕人的喧囂笑嚷,在前行的軌道上,互相推打。而我的父母端整容顏,把坐火車當一件重要的事。只有途經關渡的時候,母親欣喜地指著窗外:
鷺鷥!(叫得出名字的)
鳥!(叫不出名字的)
水筆仔!(在電視上認得的)
一件件地指著,把我當成小小孩兒;而我一次次地向外張望,彷彿自己還很幼小。
父親坐在較遠的地方,被人隔開了,與我們遙遙相望。久了,便似睡非睡地垂下眼皮。
母親說起二十八年前,父親和她相戀,便常乘坐淡水列車,到淡水去找母親……這是我第一次聽這事,而不禁透澈明白。
為什麼喜歡淡水?
原來,我生就帶著傳自父親的、思慕淡水的情感與血液。一次次地去,只是自己也不明白地,重溫一些美麗的回憶。原來,人間諸事,細細推究,必有緣故。只要耐心的往上追溯、往回尋覓,必可以見到緣起處。生命中的所有情結,真的只是一場無止境的輪迴。而憧憬與願望,維繫著大大小小的情緣,使它們永不消逝,永不滅絕。
本文授權刊登自皇冠/ 張曼娟《緣起不滅》
《緣起不滅》作者:張曼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