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是永遠離別嗎?
孩子們想知道,妳是永遠地死去嗎?我肯定地回答她們,但我也有所懷疑。
死亡使得生命有價值,使得活著的每個片刻都有其意義。我希望自己活到一百五十歲,而我的女兒們至少能活到兩百歲。但是死亡驅動著生命。死亡使我們害怕,卻又鼓舞著我們。
如果沒有死亡的存在,我們沒有理由起床、入睡、成長、工作、愛人與被愛。如果我們擁有充裕的時間可以進行任何事,又何必去做什麼事呢?死亡確實存在,促使我們吟唱和撰寫詩歌、結交朋友、探尋海洋與天空。因為我們知道,自己不會永遠存於這個世界上,我們才會努力利用未知及充滿不確定的時間,去做能夠留下些什麼的事情。
死亡是件難過、猙獰、不受歡迎且無價的事;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會努力在還活著的時候做些什麼、留下些什麼──這也正是我們繁衍後代的原因。
我不知道死後會變成什麼樣的物質或形態,但我深信,我將與這些先我而逝的所愛們重逢,包括我的母親、父親、繼父、貓咪們、狗狗們、馬兒們、海龜們與魚兒(我們的重逢之地也許看起來像芝加哥和諾曼第)。我將與甘地並肩而行,與傑佛遜總統(Mr. Jefferson)暢飲依肯酒堡(D’Yquem)的夢幻逸品,與溫斯頓‧邱吉爾爵士(Sir Winston)暢飲任何東西都將很愉快;我將與埃及豔后(Cleopatra)一起品茶與啜飲蛇毒濃液;我將與美國職棒大聯盟傳奇人物傑基‧羅賓森(Jackie Robinson)玩傳接球(希望天國的氣候能改善我的內野技巧)。
我相信我將俯瞰世界,並關照著我的女兒們。她們將會感受到我的關愛,用心去聆聽我溫柔的指引,並懷念我;但她們不會浪費大部分的時間在啜泣,而是會盡情享受她們的人生。
有朝一日,我相信將與我非常善良而美麗的妻子重新聚首,即使她在我死後立刻移情別戀(不論是與好萊塢明星、或是義大利賽車手)。我將託付死後世界的神聖力量,去理解並觀看她的幸福與笑容。如果那個男人也希望在死後與她聚首,我倚賴上帝的解決之道。
我不知道上帝會向我顯示什麼模樣,會是一個瘦骨嶙峋卻有著白色長鬍鬚的非裔老人?或是一位有著成熟曲線的女子,在雲層中若隱若現?抑或是某種軟體動物?上帝是否存在?若是上帝存在,他、她或祂怎能容許幼童受苦難?無辜者與歹徒共享的天堂,是個什麼樣的地方?蚊蚋是否也有靈魂?──這些神學家結巴難以回答的問題,我尚未有定論。但我在加護病房陪伴母親走過人生最後一程的這些日子,我們對於死亡及其相關的對話,使得答案越顯真實。
死後的世界不再只是一個假設,它就是一個在前方的停靠站,一個我知道母親將會到達的地方(而在不久的將來,我們其他人也會到達的地方)。
我對於死後世界的看法無關科學、宗教,甚至沒有太多神話的基礎。我只是無法忍受日復一日猜想著,不管我們在人世留下了什麼,死後卻是一切皆空,而我們將再也看不到我們所愛的人。我不擔心這個看法是否正確,只希望讓自己秉持一個信念,支撐我度過人生的漫漫長夜。
我在加護病房,從母親身上學到恩典。
我們都不斷地從母親身上學到東西,不是嗎?
將愛散播出去
只有當我們真正理解擁有的時間這麼短暫⋯⋯
「我們得感謝藝術家們,不是嗎?他們幫助我們看到完全不同的世界。」
「但這正是母親妳為我所做的。」我告訴母親。
我還記得一個冬天的夜晚,當時一定是十二月。雪凍傷了我們的臉頰,冰塊在我們的靴子下劈啪作響,我用手套背面摩擦我的鼻子。
我們從倫道夫街穿過密西根大道,母親曾在此處的廣告公司擔任祕書,我們沿著街道步行舊芝加哥中央公共圖書館的石階。
那時一定是下班高峰期,公車塞車,引擎聲轟隆,人們快步疾行,彷彿落雪會弄傷他們的腳。我還記得交通警察的口哨聲從四面八方傳來;還有,穿著薄黑色大衣的救世軍在搖鈴,他們的衣領上堆積著雪花。母親把零錢放在我的手中,我讓零錢滑入他們的紅壺中。
「聖誕快樂!聖誕快樂!」
階梯上有一個男人,伸長了他的手;他的肩膀上披掛著破舊的紅色印度印花毛毯,還有棕色的零亂鬍鬚,雪片掉落在鬍鬚上,融化後閃閃發光。他褐色的頭髮沾滿雪片,結塊且翻飛。當時我十歲或十一歲,他看起來就像一百則童話故事中住在山洞裡的人。
「他看起來像聖經中的人物。」我的母親說。
當時很寒冷,但她停下腳步,讓她可以從皮包中找出多枚硬幣。母親將硬幣遞給他,讓它們輕輕滑向他赤裸裸的手心。
「親愛的,你一定很冷吧。」母親說。
這名男子只是抬起頭。他的灰色眼睛看起來平坦,像玻璃一般。
「買些湯或其他東西吧,」我母親對他說:「車站樓下有一些溫暖的地方。」
這名男子只是望著我的母親。母親再次打開她的皮包,發現了一美元。
「手中握著這個,」母親告訴他:「他們只想確保你有足夠的錢可以付款。」
這名男子捏住紙鈔和銅板,哼了一聲,然後他開始咆哮。他在階梯上踱踏著腳後跟,並咆哮出一些憤怒、難以辨認的話語。
母親緊握住我的手,我們很快地朝著州際街上搖鈴聲和燈光的方向而去。
「妳只是想幫助他。」我對母親說。
「這個可憐的人被傷害過,」她說:「他可能睡在長凳上,或者睡在大街上。他累了。他可能餓了。他可能生病了。他可能感到尷尬──被看到自己這樣的處境,你不覺得嗎?但是,如果他想要一些湯,他可以得到它。」我們繼續走著,母親說:「我們的人生已經夠幸福,他不需要再對我們道謝。」
「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發生了什麼事?」我問。當時美國還沒有這麼多人住在大街上,而且大多數人經過他們身邊也不會留意。
「誰知道呢?」母親說:「人生總是可能發生很多事。看著他,然後想到:他也曾是個被母親寵愛的小男孩啊。」
~~~
如今,我問母親:「妳還記得聖誕節前後的某個夜晚,我們在圖書館的階梯上看到一名流浪漢的事嗎?妳給了他一塊錢,他卻生氣了。妳說,記住,他也曾是個被母親寵愛的小男孩啊。」
母親從棉被中稍微舉起她的手。
「我總是這麼說。我肯定已經說過幾百次了。你只記得一次嗎?」我試著扳回局面。
「也許還有幾次……」
「你還沒發現嗎?」母親問:「你對你的孩子重複同樣的話語上百次;幸運的話,孩子會記得一次。你告訴他們無數的事情;如果你夠幸運,他們會記得其中一兩件事。該做的、不該做的,什麼意義也沒有。他們只會記住你做了什麼,無論你是否希望他們記住。」
我握住母親的手。我撫摸著一個針頭或管線造成的藍紫色瘀青。她的血管總是太薄,似乎已經躲藏到她的骨頭之下了,很難下針和穿刺。
「現在,我只希望多記住一些妳說過事。」我對母親說。
「你會的,」她說:「然後你會把它們與其他人說的其他事混淆在一起,這就是你會說給你的孩子們聽的故事,然後會成為他們要說的故事。」
~~~
蘿絲瑪莉從玻璃門窺視,然後搓揉著她的手。
「有訪客。」她宣告。
查克神父身穿短袖紅色運動衫和黑色彈性休閒褲,仍舊設法讓自己看起來溫文爾雅。他帶著一個黑色的小挎包。
「派蒂,我很抱歉沒有穿著神職服裝!」
「親愛的,能夠看到你已經很美好了。」
查克舉起她的手,輕吻。她回握住他的手。
他們花了一分鐘談論他的旅行和家庭。說真的,只有一分鐘,我母親沒有太長的吐納可以延遲。
「親愛的查克,我需要你的幫忙。」母親告訴他。
查克打開他的黑色挎包,取出一本聖禮書。他將彩帶法衣披掛在他的運動衫上,再次握住我母親的手。
母親花了大半的人生在反抗她的教會(就像很多美國天主教徒一樣,我認為這麼說是很恰當的)。她不會錯過復活節和聖誕節前夕的彌撒;她會在承受壓力與考驗時,溜進教堂祈禱,並點燃蠟燭。但她卻一直對她的教會感到生氣,不是因為神父濫權,或是對於女性的蔑視,亦無關梵蒂岡銀行的醜聞,而是因為當她嫁給心愛的男人時,她覺得被自己的信仰拋棄了(還有另外兩名猶太男子,作為她反抗信仰的報復)。
當我們去洛普區西邊一個小教堂參加查克的午夜彌撒,儀式結束後,我們和他一起坐在地下室喝咖啡,並品嘗一些不怎麼樣的義大利小餅乾。他在聖誕節前夕演出一場出色的表演,有聲音超凡脫俗的合唱團,還高舉躺在稻草籃中的嬰兒耶穌(他曾坦承,那是從百貨公司買來的一個玩偶)。母親提及這些,她的眼睛充滿陶醉並閃閃發光。
「真是一項美好的、非常美好的服務,查克。太棒了。」
「派蒂,妳知道嗎,我們每個星期天都有這樣的儀式……」
「儘管已經過了很久,但我仍然感到生氣。」
「所有這一切都已經改變了,妳知道的,」查克會告訴她:「現在,只要人們結婚,我們都會開心地祝福。」然後,我母親會笑開懷。
我有時會為母親感到疏遠的教堂說些好話。
「這個世界上我去過的每一個遭透的地方;」我告訴母親:「你都能看到他們。我看過每一個充滿苦難、悲慘和死亡的地方;某一日你抬起頭來,就能看到一群修女們或牧師們站在廢墟中──他們試圖挽救這些沒人敢去的地方。」
「嗯,他們需要做出很多的彌補。」她喜歡這麼說。
但如今,我的母親伸出一隻手。查克神父將她的手指輕輕放到他的掌心上。
「派蒂,妳曾經為這麼多人做了這麼多好事,」查克神父說:「但我想,我們大家都能夠站在這裡坦承,『喔,神啊,我衷心抱歉,曾經冒犯您……』」我母親低聲、但堅定地重複他的語句。
「我厭惡我所有的罪孽,不只是因為您的懲罰,最重要的是因為這些罪孽對您的冒犯,神啊……」
我聽著這些話語,知道我也能夠站在原地說出這些話。但我只是輕步走出病房。
我們的老朋友查克神父來訪,陪母親誦禱懺悔辭。我們都愛查克神父。我母親沒有什麼需要懺悔的,但有查克神父的陪伴,她總是樂於誦禱它。
放手,需要勇氣和力量
(引言)
在這樣的深夜,我的膝蓋抖動如同地震。我抓住母親的手臂──仍舊──尋求力量。
(內文)
當母親闔眼休息的時候,我走出病房,打電話給妻子。我能聽到母親完好的半邊肺已經變得像一個脆弱的米紙燈籠。從她咳嗽、使力、搔抓、急促短咳、喘氣發出的刺耳聲,就能聽出她的痛苦。
我把肩膀輕輕靠在她的額前,並將一隻手輕輕放在她的背上。我抱著她,就像她曾經抱著發燒、感冒與咳嗽不止的我。她發抖著──我們倆都在發抖──身邊充斥著儀器鳴叫與閃爍的燈光。
她病房的玻璃門被推開。
「瑪麗,」我的母親嘶啞地喘氣,當她發現又活著看到另一次輪班,「甜心瑪麗。」
瑪麗苗條,金髮,並實際給予幫助。
「妳感覺如何,派翠西亞?」瑪麗的手俐落、靈巧且輕柔。她仔細地由下而上,扶起母親蒼白的肩膀。只要快速捶上兩拳,瑪麗便能將母親頭靠的那個僵硬、熱燙的枕頭變得涼爽而蓬鬆。她擦拭著從母親的氧氣管凝結的水滴,並重新將管線安置在母親的鼻子裡。然後,她用手指梳順母親稀疏的頭髮。
母親抓住了她的呼吸(你無法明白這句話,直到你看到有人嘶鳴喘氣,不確定他們是否能抓住足夠的空氣再次呼吸),並利用這口氣說話:「瑪麗是最棒的。在聖斯考拉斯蒂卡學院(St. Scholastica)念書,對吧,瑪麗?」
瑪麗微笑。
「我母親就讀過依馬庫雷塔學校(Immaculata),」我告訴她:「位於歐文。現在變成公寓了。她因為嘗試修女的作息,被另一間學校退學。」
「不會吧!」瑪麗應該已經聽過不少,但顯然沒聽過這個故事,「她沒有告訴我!」
「我們當時只是好奇的女孩們,」母親說。她的臉色平緩下來,聲音也愈加堅強,「多洛莉絲.戈内利亞和我。」
「妳們想成為修女嗎?」
「喔,親愛的,當然不是。已經太遲了。」
現在輪到瑪麗笑到咳嗽。她扭出床頭上方一個乾淨的袋子,並拍了拍鳴叫的儀器螢幕。
「親愛的瑪麗……」我母親開口。
「我馬上就回來。」瑪麗向她保證。我親吻母親,也暫時告退。
瑪麗推著一個便盆車,站在母親病房外。我關上了門,並降低聲量。
「謝謝妳,瑪麗。」
「你的母親做得很好。」
「那很不容易。」
「她做得很好。」
「這是會發生的嗎?」我聲音顫抖地問。瑪麗沉默了一會,然後輕輕地把一隻手放到我的袖子上。
「是的,」她告訴我:「而且並不容易,但她做得很好。」
我在病房外踱步,而母親在病房內努力使用便盆。我想起過去當我還是個小孩,她會用讀報的聲音朗讀《木偶奇遇記》或《小熊維尼》,而我的臉因為坐在馬桶座上用力而發紫(毫無疑問的母愛)。
我回撥電話給幾個人,試圖在母親病房外放低聲量,但又可以壓過加護病房此起彼落的機器鳴叫聲。
瑪麗打開玻璃門,示意我回到病房裡。她降低了我母親的床頭,也調暗了燈光。母親閉著眼睛,我輕步走上前。
「孩子?」母親輕喚。
「我回來了。」我告訴她:「我就在這裡。」
我握著她的手。她半抬起眼睛,只說:「很好。」然後再次闔上眼。
(BOX)
醒來吧,母親,看看我顫抖的雙手。
母親環抱我的手,呢喃著:「晚安,我的小王子。」
給母親嗎啡止痛,但不能讓她永眠。
臨終,一場獨角戲
(引言)
母親故意保留這句台詞嗎?我的家人搭機抵達,妻子和我打趣說著我睡在加護病房的笑話(「這些嗶嗶聲!你們這些瘋子不能關小聲一點嗎?」)。我告訴母親,我會送妻子下樓,十分鐘後回來病房。母親說:「親熱一下吧!」
(內文)
這些大概就是母親的遺言了。我送妻子到大廳(我們停下來──喝杯咖啡),然後她就可以回到孩子們身邊。當我回到母親身邊時,她雙眼緊閉,呼吸聽起來緩慢、刺骨、冰冷,彷彿她每個呼吸都不得不拉扯著鐵鍊。
安妮緩慢且安靜地拉開病房門。
「能看到她安睡真好。」
「是的。」
「我認為她為了見你的妻子,儲存了很大的精力。」
「她確實演出得很精采。」
安妮再蹲近一點,仍舊壓低聲音。
「即使你的母親看起來好像沒聽到,她還是可能會聽見。」
安妮塞入一條薄毯,協助我躺到母親身旁。我摟住她的肩膀,握住她的手。我告訴母親:「我在這裡。」
輪到德瑞克值班,我爬回我的橙色墊子上,方便他能摘下母親臉上那個巨大的、嘶嘶作響的面罩。我坐起身,穿了一整天的襯衫與短褲使我微微顫抖。
「如果我知道我要來此參加睡衣派對,」我告訴他,「我會帶一些睡衣來。至少會帶長袍和拖鞋。」
「你該睡一會兒。」他告訴我。
「任何一次呼吸都可能是她的最後一口氣,我應該在那一刻保持清醒。」
「每個母親都喜歡看到孩子入睡,」他提醒我,「如果她往床下看,看到你安睡,她會感到高興的。」
我打了一會兒盹。整整兩天努力保持清醒,這使我疲倦,不再處於警覺狀態。每隔一小時左右,會有吱嘎的推車被推入病房,安妮、德瑞克、蘿絲瑪莉、華盛頓先生、和一些不認識的人們走進來,讀取數據,向母親和我微笑。當我醒過來時,我會朝他們揮手,坐到椅子上,握著母親的手。我會唱歌。我會記起更多的笑話。我會拿著紙巾,為母親擦拭鼻子、調整她的鼻管。午夜前不久,我打給正在幾個街區外的妻子。
~~~
當我在睡夢邊緣,我聽到母親說話。她的聲音很虛弱、刺耳,但十分清楚。
「幫助。我。」
我從墊子上彈起。我拉著她的手。她的眼睛睜得很大,我湊近看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平靜、沒有眨動、很美麗。我相信母親就在她眼睛的後方,但我不確定她是否有看到我。
我將臉靠近。我用手捧著她的臉。
母親再次說:「幫助。我。」
我不認為母親在懇求我協助她活下去──我想,我們倆都知道那已經超越凡人的能力──而是懇求我協助她,跨越恐懼與痛苦的最後一道牆,到達牆後的世界。她在懇求我協助她,打破那道她承諾過要為我突破的牆。
在那可怕且精確的時刻,我抱著母親,如同我過去抱著我的孩子們。我試圖不眨眼地直視她那深不見底的棕色眼睛。
我告訴她:「我在這裡。看著我。把所有東西都留給我,每一絲恐懼,每一分疼痛,把它們都留給我。我是妳的兒子。」我們的視線長久膠著在一起。
當母親在最後一晚懇求我的協助,我們視線膠著。她平靜下來。充滿關愛的視線,超越所有的理解。
我躡手躡腳地來到桌邊,播放音樂。一位真正的紳士和他的女兒在歌唱;我在母親身旁伸長手臂,並試圖加入哼唱:
永永遠遠,你將永遠存在……
聽著納京高和娜塔莉合唱〈永誌難忘〉。母親和我兩天前才剛剛合唱過這首歌。無疑地,合唱聽起來更好聽。
她的最後時刻可能隨時發生,也許在這個小時,但不會超過一天。護士們說,聽覺是最後消失的感官──所以我唱歌和說笑話。
班伏里奧醫師走進來,檢視一下,坐了下來。當他注視著我母親,他將一隻手搭在我的胳膊上。
「我們討論過的那個方案,」他說著,搖搖頭,「我想我們最好放手讓她去。」
「我同意。」
「她真的很棒,」他說,凝視了很長一段時間,「很高興我們認識了她。」
我想,我現在可以很安心地洩露:昨晚我們偷渡了一小杯「葡萄汁」給母親。護士們很吃驚,很吃驚!
換班了。我下樓去醫院貼心準備讓我與家人們會面的房間。然後,我再次回到病房,將無法仰躺的躺椅拉近母親的床邊。
「我要在這裡待一會兒,」我告訴她:「剛剛才見過女孩們,她們都很好。她們很興奮──因為剛剛遇到穿著起司蛋糕的玩偶人。她們轉達對妳的愛。艾利絲愈長愈大──妳是怎麼形容的呢?像野草般活力十足地生長;她很活潑好動。寶琳娜則喜歡用漂亮的東西打扮自己,就像妳一樣。當我上樓的時候,太陽剛要西沉,一個又大又明亮的火球將天空染成了橘色。」
我聽到推車在地板上發出吱嘎聲,蘿絲瑪莉走了進來,將毯子蓋在我母親的肩上。
「她的體溫在下降。」她告訴我。
「那代表什麼?」
「不會太久了。」她說:「如果你希望有人陪著你,現在就要打電話。」
我打電話給妻子。她想立刻趕過來,但首先需要找到人陪伴女兒們。於是,我又打電話給母親的丈夫,他說他已經自行安靜地告別了。如今,我能明白,他不想來打擾,他認為這應該是我母親與她兒子的最後時刻。
心跳降低。心臟下沉。
我曾經以為當母親嚥下最後一口氣時,我應該再次爬上醫院的病床,環抱住她。幾個夜晚前,我曾看著天空,並作出祈求。但現在我覺得我應該坐在她面前,把握每一秒來記住她溫柔的臉、她溫和的笑容和她光滑的手(現在已停止抽搐)。我很肯定,母親會希望我留在原地。
臨終是一場獨角戲。
我不太喜歡用其他委婉詞代替死亡這個字眼。但是,當她的眼睛停止顫抖,我知道母親已經先行一步。
~~~
我握著母親的手,直到我能感覺到她的手指僵硬。然後,我小心抽出我的手,畫了個十字架的手勢,並親吻她的手指。接著,我站起身,親吻母親的額頭。
我的妻子抵達,她看到母親身軀僵硬,而病房內一片寂靜。她用手臂環抱住我,我們開始哭了起來。母親的臉看起來很平靜。她看上去泰然自若、寧靜且莊嚴。她的精神已經駕馭了這個房間好幾天;如今它徘徊留連。
我們相信母親會樂於讓一頭捲髮、像狗兒般笨拙的年輕醫師進來宣告她的死亡。
「你們必須包容我,」他說:「這是我第一次做這件事。」
「我們也是第一次。」我們告訴他。
年輕醫師花了很長的時間仔細閱讀印刷精美的指導手冊,就像多數人在拿到一盒華夫餅乾(註:Waffle,源於比利時的一種烤餅)的小鐵盒時會閱讀它的說明書一般。他褪下母親的袍子,聆聽心跳或呼吸。他將一隻手指放在她的脖子上,試圖感覺任何脈動。最後,他翻開母親的眼皮,用光束照射她那又大又美麗的棕色眼睛。
此刻,你知道你深愛的人已經死去,而不是沉睡。很難接受曾經靈活傳神的眼睛,如今像石頭般僵硬且冰冷。我和妻子注視著,然後不得不看向別處。稍後我們彼此承認,當時我們曾經希望、半預期著母親會畏縮身軀,眨著眼說:「我打瞌睡了嗎?這是怎麼回事?」
但年輕醫師從床邊拉回身軀,並寫下筆記。他咕噥著所有他必須進行的文書工作,而且我們──我,我的妻子,臨終床上的母親──必須在短短幾個小時內離開病房。
如今這一切聽起來有點冷酷,但當時它使我的妻子和我都笑了──我寧願視它為當時母親以某種方式觸動了我們──她會看著年輕的醫師,他單純、抖著腳、口語笨拙,母親會認為他很迷人。她會告訴他:「別擔心,親愛的,你做得很好。有一天你會拯救很多人的生命。」
我將臉頰靠在母親的手上。我俯身親吻她的額頭,那裡已經變得冰冷和平滑。我什麼都沒說,因為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沒說的話語。母親為我付出了一切,我也試著在她人生的盡頭回報我的一切。母親將會提醒我,我們的女兒在幾個街區外等著我們。
我將手放到母親的臉頰上,對她說:「從現在起,交給我吧。」
芝加哥上方的天堂打開了門,而派翠西亞.萊昂斯.西蒙.紐曼走了進去。她將使天堂變得如此美好。今晚,整個世界充滿了愛。
本文摘自大好書屋/史考特‧西蒙 《以愛告別:母親教我的30個人生課題》
《以愛告別:母親教我的30個人生課題》作者:史考特‧西蒙 |
圖片來源:pixab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