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書讀懂哥吉拉:解開跨越半世紀的怪獸之謎

384331097_d7d065c531_o

哥吉拉的誕生

從《哥吉拉》於一九五四年公開上映到二○一四年,總共歷經了六十個年頭,以人類的標準來看,哥吉拉已是耳順之年。在這段期間內,說哥吉拉影響各種日本文化、社會也不為過。在日本社會上,許多人很喜愛哥吉拉那融合禽龍和劍龍的外觀,以及獨有的咆哮、腳步聲。如果這世上沒有哥吉拉,或許恐龍的人氣就無法在日本社會中傳播開來,甚至連春假、暑假的恐龍展都沒辦法順利舉辦。

哥吉拉就跟福爾摩斯、皮卡丘、哆啦A夢這些頗有人氣的虛擬角色一樣,光看剪影的輪廓就能立刻猜出來。也因為如此,全國各地的觀光景點都能找到「哥吉拉岩」。例如北海道的知床半島、秋田縣的男鹿半島、靜岡縣的伊豆半島等,全都因為「哥吉拉岩」而聲名大噪。許多人也樂於將滔滔海浪中的風化岩當成哥吉拉來看待。

當「受佔領的日本」脫離了一九五二年生效的《對日和平條約》後,到了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三日文化之日,第一代的哥吉拉終於登場。所以這一天可說是哥吉拉的生日。既然是十一月三日,也就是明治天皇的生日「天長節」。後來這個節日被改稱為「明治節」,戰後也根據憲法的發布而改為法定紀念日。

至於片商將首映日選在星期二的放假日,可能是因為這一天方便讓家長帶小孩到電影院的關係。不過選在代表日本邁向近代化的這一天,也多少算是一種機緣巧合。

其實,當時的觀眾不是從宣傳海報上和哥吉拉邂逅,而是比《哥吉拉》本篇還要早在電影院上映的預告片。雖然預告片對部分人來說只是起了提醒的作用,不過同時也是讓觀眾提昇期待感的重要手段。而且片商也不只要以創作《哥吉拉》的本多豬四郎、圓谷英二作為賣點,他們也知道必須加上其他的手法來大肆宣傳。

看當時保存下來的預告片,你會發現音樂用的不是伊福部昭的曲子,而是從一開始就用像是穆索爾斯基的《展覽會之畫》般的詭異曲子。還有剪接出和劇情發展不同調的畫面,使預告片本身有著和電影本篇不同的氛圍。預告片中所能看到的哥吉拉摧殘房屋、因輻射線而燃燒的船隻、襲擊東京的哥吉拉、紛紛逃難的人群、陷入混亂的國會、對抗哥吉拉的軍隊、潛入水中接近哥吉拉的場面,其實只有短短的數幀畫面而已。

在預告片中,旁白用高亢的語氣強調了「斥資一億日圓」、「本年度最優秀的作品」,但以美國的標準來看,這類以怪獸和怪物為主的電影,通常會被歸類為「B級科幻作品」,同時也是一種典型的低成本電影,而《哥吉拉》卻意外地用了如此破格的預算完成。其實,這是因為《哥吉拉》片中人類的劇情和特攝部分也相當吃重,靠著這兩種要素的編排,《哥吉拉》才能在表現上產生出強烈的戲劇張力。再來就是預告片最厲害的武器──塞滿整個畫面的大文字。

「哥吉拉預告篇」
「人類的末日即將來臨!」
「從氫彈中誕生的現代惡夢」
「兩百萬年前的大怪物」
「地下實驗室之謎」
「牽扯不清的愛戀與理性」
「陸海空精銳全員出擊」
「即將征服哥吉拉」
「超越美國電影的特殊技術攝影」
「恐怖萬分」「大東寶即將出閘!」
「哥吉拉」「導演:本多豬四郎」「眾人盼望已久的好戲!」
「哥吉拉」「即將上映!」

雖然這邊只是照著順序列舉出來,但光看就知道每一句都是以《哥吉拉》為基礎而想出來的詞。雖然出現四次的「哥吉拉」非常引人注目,不過「人類的末日」和「氫彈」這些詞,很容易聯想到美俄冷戰時期的核武競賽。還有用「現代的恐怖」和「兩百萬年前的過去」互相對比。以及劇情從圍繞在「實驗室」的謎團,到「征服哥吉拉」。雖說這部電影有海上保安廳與自衛隊的協助,讓電影場景較貼近於現實,不過預告片所展示的軍事武力不只能捍衛日本,其「陸海空精銳」甚至能保護全球「人類」。

東寶自稱為「大東寶」雖然是為了和東寶爭議時分家的「新東寶」有所區別,不過同時也是一種「超越美國電影」的自負。後來,東寶公司也常常將「舉世聞名」這個詞放進自家特攝電影的預告片中。由此可感覺到想要進軍海外的氣勢。事實上,所謂《哥吉拉》這部片,當初是誕生於日本與印尼失敗的電影合拍計畫,完成後兩年經過修改,在美國上映叫好叫座。東寶的電影企劃並非只有鎖定日本市場而已。

由於預告片是在戰後的日本復興期推出,那是日本國力逐漸追上歐美列強(包含戰前的歐美國家)的時代。值得一提的就是日本
航空公司在一九五四年的二月二日,也正式啟用太平洋航線,他們專飛國際線的Douglas 6B客機─「City of Tokyo」號終於能直接飛往舊金山(雖然機長是美國人)。因此在《哥吉拉》片中,你可以從各國哥吉拉研究團抵達日本的場面裡,看到日本航空的飛機和泛美等國外航空公司的飛機並列在一起。

就這樣,預告片中所強調的「哥吉拉的身影」、「準備在上映日見證《哥吉拉》表現的宣傳」,這些片段的資訊確實地烙印在許多觀眾的心中。此外還有廣播劇、圖畫故事書等等,片商在跨媒體宣傳上也下足了功夫,為的就是準備迎接哥吉拉正式亮相的十一月三日。

哥吉拉與GODZILLA

在這章當中,將要探討「屬於美國的哥吉拉」和「屬於日本的哥吉拉」,如何在《哥吉拉》中產生價值觀的衝突,並且一同走過這數十年來的歲月。我認為不探討這一點,將無法從這部電影中咀嚼出其中複雜的訊息。

哥吉拉的英語寫作「GODZILLA」,所以在人們看待哥吉拉時也包含了視哥吉拉為「神」的觀點。也因此美國在探討哥吉拉時,一般都會將牠視為背景單純的破壞神。而日本將哥吉拉視為神來探討的人,也認為這個英語名稱或多或少會給哥吉拉帶來各種影響。例如,認識田中友幸製作人的田中文雄曾寫了一本名為《將神(哥吉拉)放出來的男子》的書。不過,東寶一直都很樸實地用羅馬拼音拼出的「GOJI」當作第一代哥吉拉的英文名稱。

到了一九五六年時,《哥吉拉》在美國經過重新剪輯後,將片名改為《怪獸王哥吉拉》、《哥吉拉》以《怪獸王哥吉拉》之名在美國上映後,成功地獲得美國觀眾的好評。後來,這部美國版的《哥吉拉》重回日本時也受到日本觀眾的喜愛。雖然你可能會因此認為《哥吉拉》在美國也吃得很開,然而身為原版的《哥吉拉》卻是到了二○○四年才在美國的少數幾家電影院中上映。到了二○○六年時,《怪獸王哥吉拉》影碟以日本版和美國版兩片裝DVD合集的形式發售。雖然這是因應《怪獸王哥吉拉》五十週年而在北美地區上市的DVD合集,不過官方在包裝上還是將日本版稱為「原創之傑作」。只是美國方面還是一樣對日本版不感興趣,甚至連亞馬遜網路商店的說明中還出現「GOJIRO」的錯字,而且他們看起來一點也不想訂正回來。

既然要探討哥吉拉的英文名稱中為什麼會加入「神」(GOD),那麼這裡就該爆料一下圓谷英二曾在《哥吉拉》劇本封面上將ゴジラ(GOJIRO)表記為ゴヂラ(GODIRA)(參考自《圓谷英二的影像世界》)。其實,就連鯨魚的日語「クジラ」也可以寫為「クヂラ」,再說「ジ」和「ヂ」兩者在發音上沒有任何區別。此外,日語中的媽媽和奶奶是寫作「ハハーババ」(hahababa),其相對詞的爸爸和爺爺按照邏輯應該要寫作「チチーヂヂ」(chichi-didi)才對,然而爺爺的部分卻是普遍寫作「ジジ」(zizi)。光是名稱在表記時的發音問題,就能讓哥吉拉這個虛構的巨大生物產生出不同的變動。

所以,既然圓谷英二曾經將哥吉拉寫為「GODI」,那麼知情的美國人將其改為更容易發音的「GODZILLA」也不意外。其實,也曾傳出是東寶的業務部門故意在「GOZILLA」中加入「D」的說法(參考自高橋敏夫《哥吉拉來臨之夜》)。雖然東寶電影公司繼續將旗下的其他怪獸取了英文名稱,不過空中怪獸拉頓的英文名稱卻取為「RODAN」,而大怪獸巴朗則是「VARAN」,他們的英文名稱和日文名稱的發音、羅馬拼音差很多。

從以上的解說來看,哥吉拉在英文名稱中加進「神」的原因其實還蠻容易理解的。至於「ZILLA」則是大腹園蛛的一種,在形象上或許很適合哥吉拉。不過,還有一個日美名稱不同所產生的問題值得讓我們釐清。那就是既然哥吉拉中有「神(GOD)」的字眼,那麼這是代表上帝(God)這個唯一神的獨有名詞呢?還是有複數以上的神明(god)之意呢?再繼續將這個問題的範圍擴大後,還會衍生出哥吉拉這頭怪獸究竟是單獨的個體呢?還是說根本就是一種複數以上的生物?

既然基督教等類似宗教是信奉一神論,對他們來說除了上帝這個唯一神之外沒有其他的神,那麼哥吉拉想必就屬於異教徒所信仰的神祇。雖然在這些一神教的神話中,聖人傳有西洋龍登場,舊約聖經裡有記載迦南神話中的主神巴力與死神蒙特、龍神對抗的故事,還有希伯來神話中的大怪物海神大袞。當然,對歐美人來說,哥吉拉不可能與耶和華等同而論。其證據就是《哥吉拉》的英文名稱《怪獸王哥吉拉》的「王」。換句話說,哥吉拉這個怪獸對他們來說並不是「神」,而命名為《怪獸王哥吉拉》,就只是為了重現《金剛》的傳統。

另外,宮田登於《妖怪的民俗學》中表示,電影《魔鬼剋星》不是只有成群的亡靈會到處作亂,就連附身在棉花糖寶寶的「戈澤」,也是古代近東文明的異教破壞神。這種創意出自於猶太裔導演伊萬.雷特曼(Ivan Reitman)之手,他在這個科幻片中,讓穿著水手服的可愛人偶變成一個破壞紐約的大怪獸。同樣是一九八四年的電影作品,棉花糖寶寶這個不恐怖甚至還帶有濃厚反諷意味的怪獸,和重新強調恐怖並且回歸初衷的一九八四年版《哥吉拉》形成強烈的對比。

被當作日本之神的哥吉拉

只要看過電影的設定,就知道哥吉拉其實是經過核武實驗的洗禮,是體內含有輻射能的「核武受難者」。牠的體格遠遠超越一般的恐龍,而外觀就像受到眾多犧牲者怨念的雕塑般,渾身上下透露了一股陰邪恐怖的氛圍。第五福龍丸事件雖然是開拍這部電影動機之一,不過當時事件中的受難者久保山愛吉無線電長在《哥吉拉》正在拍攝的九月二十三日時過世。因此,《哥吉拉》這部片對觀眾來說也帶有悼念核武受難者,並且祈禱世界和平的意義。

但《哥吉拉》的意義並不僅於此。就像長得像蘑菇的哥吉拉外觀設計被否定一般,不可能只有「哥吉拉=核武」和「哥吉拉=受難者」的負面解讀,哥吉拉其實也可以作為神而受到眾人的尊崇。這和美國基於表記習慣的不同而產生的「GODZILLA」不一樣,牠是真正地以日本神的身分受到尊敬的。

日本社會之所以出現新的神通常是在一個人本來有所成就,卻突然死於非命下才會產生的結果。這類神和戰功彪炳而神格化的英雄不同,例如菅原道真、原義經、平將門等,通常多半因政治因素而死的歷史人物。他們因為日本民俗中的孤魂信仰,而被尊崇為神明,進而建造神社並受到眾人的祭拜(參考自山折哲雄《神與佛》)。然而這種觀念並不是單純的同情弱者而已。因為那些人無法達成訴願而死,自責的心意會化為怨念並且留在這個世間作祟,為了安撫這些已死之人的怨念,因此後世的人們才會祭拜他們。所以,哥吉拉和芹澤博士也算在這種人之中。芹澤博士身邊諸如山根博士等活下來的人,就會回應社會的要求讓自己對於芹澤博士的死產生「自責感」。而隨處做壞事的哥吉拉本身也一樣,整個社會也要抱有虧欠哥吉拉的心情。

當哥吉拉從海中探出頭吼出最後的咆哮時,觀眾就已經將看待芹澤博士的觀點投射在哥吉拉上。因為哥吉拉一直躲在海底洞窟中,就好像芹澤博士在戰後長時間隱居在地下室進行實驗般。此外,哥吉拉因受到核武的傷害而產生突變,很像芹澤博士因為戰爭受到的傷而開始出現孤僻的性格一樣。從兩者之間的共通點來看,會將哥吉拉的吼叫視為芹澤博士的吼叫一點都不意外。因為他們平常都是孤獨的獨行俠。如果引用《古事記》的用語,他們這種人物通常會被該歸類為「獨神」。

雖然許多人目擊到哥吉拉的死亡,電台的播報員也興奮地說:「現場洋溢著既欣喜又感動的氣氛,因為我們終於獲勝了。在這裡我們親眼見證哥吉拉的屍體沉入海底的深處,而年輕的化學家芹澤博士正是帶領我們邁向勝利的大功臣」。不過,山根博士對於芹澤博士切斷空氣管線以求自盡的選擇,只能抑鬱地脫下帽子並喃喃自語地說:「芹澤……」山根博士這個表現其實是用嚴肅的心情,對芹澤博士脫帽致敬。後來,船上所有人為了告慰芹澤博士的在天之靈,於是將得勝的心情放在一邊,然後對著大海一起行脫帽禮。

川本三郎之類會用戰爭的角度評論《哥吉拉》的人,通常會認為這絕對是故意讓曾參與過戰爭的觀眾對死者產生出「自責感」。對於芹澤博士的死,山根博士等人就是最有自責感的人。芹澤博士一直苦惱於「氧氣破壞裝置」沒辦法用於殺生以外的方式上,就和原子彈之父歐本海默(Robert Oppenheimer)常常煩惱原子能無法活用在和平用途一樣。至於山根博士無法徹底研究哥吉拉的破壞能源、生命力也有相同的道理,因此山根博士特別能理解芹澤博士心中的遺憾。而當芹澤博士這個和自己一樣擁有相同煩惱的人和哥吉拉同歸於盡後,山根博士心中的失落感也變得更加深刻。

如果將哥吉拉當作神來看待,那麼牠就會是在大戶島當地被村民們供奉的神祇;而在電影裡所打倒的生物就不是怪獸,而是現身於世的日本神了。當然,哥吉拉並不是打從一出生就是神祇。從我們在電影裡所獲得的訊息中,就能得知哥吉拉原本是從兩百萬年前生存於侏儸紀的平凡恐龍,因為留在這個世界上接受了輻射線的洗禮後,因此就如同神般再度從死亡中復活。

此外,當電台廣播哥吉拉死訊時,其實還存在著畫面上看不見的所有民眾。由於當時是處於電視還不普及的年代,為了在戰爭中能立刻取得官方發布的警戒警報,用收音機收聽電台的即時訊息是必要的手段。如同日本國民從廣播收聽天皇的敗戰宣言一樣,當廣播宣布哥吉拉已死的訊息時,瞬間讓全國民眾同時引發感同身受的心情。

透過廣播這個本來是在東京發生的地方性事件,立刻變成全國民眾所關心的新聞。再加上哥吉拉的消息就和天皇宣布終戰昭書一樣,不但被全國上下的聽眾們等待並且聆聽,也因為哥吉拉讓彼此成為了命運共同體。而廣播透過女子合唱團的歌聲,則是這部電影用於詮釋眾人關心這則消息時的光景。這種廣播電台所產生的連帶感雖然只有一時,但卻成為我們到現在之所以還在乎《哥吉拉》這部一九五四年作品的原因。

 

本文授權自時報文化/小野俊太郎《一本書讀懂哥吉拉:解開跨越半世紀的怪獸之謎

aaaadf6一本書讀懂哥吉拉:解開跨越半世紀的怪獸之謎

作者:小野俊太郎
出版社:時報出版

圖片來源:24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