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這種病:父親是必須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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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是必須的嗎?

父親是什麼?

父親是什麼呢?這或許是比母親是什麼還要難以回答的問題。因為就算關係再怎麼淡薄且不穩定,與母親的關係還會因為歷經了十月的懷胎與生產,以及一年半到兩年哺乳期的這種生物上的結合,而被掛上特別的保證。那畢竟是旁人無法取代的情感羈絆,只要沒有怠惰於扮演這種生物上的角色,或不幸地失於關愛的話,則母子關係首先就可以永保安泰。

然而父親的話,是一個人在出生前十個月,與母親這位女性相愛,除了提供過精子以外,在生物上的連結相當匱乏。父親所完成的生物學上的角色,尤其不存在。換句話說,對孩子而言不可欠缺的瞬間是在孩子以受精卵誕生之前就幾乎等於結束了。之後可以說是可有可無的存在。

在生物學上的父親幾乎在所有的瞬間都可以說是可有可無,也由於這個緣故,與父親的連結可以說是比和母親的關係更屬於一種心理、社會上的關係。換言之,是一種只要社會時代改變,就容易被心理或社會的狀況所左右的關係。相對的,母子關係由生物學決定的部分更大,因此擁有超越社會與時代的普遍性。

今天,若是與母親的關係完全改變,便是偏離了生物學的條件,是非常危險的徵兆。另一方面,與父親的關係則會因為社會或文化的狀況而改變,本來就是具有高度的多樣性與可塑性。就這一點來說,要回答父親是什麼的這個問題,就比要回答母親是什麼的問題還要困難的理由。

父親是必須的嗎?

近年來的醫學研究讓我們更清楚一件事,那就是母親在新生兒期到嬰幼兒期緊密深切的關係,是孩子健全成長所不可或欠缺的。這樣的關係不僅與心理社會有關,也是哺乳類動物共通的生物學行為。

誕生後約一年半期間與母親的關係,不僅對孩子精神上的穩定與人際關係的品質,對於身體的健康或智能、社會的發展、抗壓的能力,乃至於在養兒育女或與伴侶的關係上,在人的一生當中都持續有著無法估計的影響。

然而若要論及父親,那麼同樣的前提便無法成立,必須退到後期,從父親在孩子成長發展過程中是否必要存在開始談起。

如果母親的角色缺席,孩子不要說無法獲得應有的養育,甚至會停止成長,連生命都會有危險。已經有許多的數據資料顯示,這是不可撼動的事實。不只是人類,對所有的哺乳類動物而言,都是生物學上的事實。這是因為所有的哺乳類都同樣擁有催產素系統這種依附架構的關係。

那麼父親又如何呢?

首先從生物學的觀點來說,父親與母子共同生活,並共同養育兒女的物種,只占了哺乳類全體的百分之三左右。而且,父親的角色大部分非直接的照顧,而是保護母子不受外敵欺侮的輔助性角色。且大部分的物種,是母親在每次迎接發情期時就會更換伴侶的,這個時候,與前伴侶所生的孩子通常都會被趕出。

父親會和母親一起養育孩子的物種,也只有靈長類一種而已,就連被認為是與人類最相近的黑猩猩,父親也是不參與養育兒女的工作。母親和孩子自成一個集團生活,而公猩猩則只和其他公猩猩另組成一個集團生活。只有在發情期,公猩猩才會對母猩猩表示關心,對幼猩猩則並不關心。

在這層意義上,在家庭中與妻子生活,並且一起養兒育女這件事,是人類特異的進化,可以說是最具人類特性的事。

況且,這個人類特別進化的父性機能,特別是到了農耕、畜牧生活開始後才被強化的。會這麼說,是因為像俾格米人(Pygmies)那樣的狩獵採集民族,父親並不太參與撫養孩子,只會遠遠地看著母子的樣子,說起來是比較接近黑猩猩的情況。

在狩獵採集生活中,只有母子一起生活並不會有太大的問題:但是到了農耕生活,所環繞的是高度組織化的社會合作,或蓄積了財富的集團之間組織性的戰鬥,使得學會符合社會規範或規則的行為模式需求增加的必要。父親以一家之主的身分領導大家,同時擔任了把這個共同體的規範教導給孩子,將孩子培育成可以獨當一面的組織成員的角色。

在這樣的父權社會中,父親是一個令人恐懼的存在且具不可忤逆的絕對權威。父親是一家的領導者,同時也是教育者與精神支柱。

而改變這個狀況的,是近代工業化社會的來臨。過去領導一家人的父親,被大規模的工廠吸收,從孩子面前消失。孩子的教育改由學校負責,剝奪過去父親所擔任的角色被了。父親退居為只需默默工作,然後交出薪水就可以的角色。父親的存在感低落,孩子的成長重心被母子關係與學校關係所占據。

父親的存在感薄弱到與過去無法相較的時代來臨了。當父親變得沒有那麼重要時,女性們就如過去般,開始以自己的力量養育子女,這也是很自然的發展。戰時.戰後的人力不足與女性進出職場、女權提高,都加速了這個狀況。離婚、成為單親媽媽,在沒有爸爸的情況下養育孩子變成理所當然的事。而隨著父權的崩壞,回歸母系社會的現象也開始發生。

目前有相當多比例的人是在父親不在身邊的狀態下成長的。根據平成二十二年(二○一○年)的統計,家中有未滿十八歲孩子的家庭約有一千兩百萬戶,當中只有母子一起生活的家庭超過一百一十一萬戶。將近一成的家庭裡沒有父親。另一方面只有父子共同生活的家庭有十二萬餘戶,約占全體的百分之一。這將近十倍的數字差距,可以說正顯示出孩子需要父親與母親的程度差別。父親的必要度是母親的十分之一,也許這就是現狀所顯示出來的冷酷評價。

至少我們可以從中了解到在我們的社會,即使沒有父親,對於孩子的生存來說不只幾乎沒有影響,除此之外的發展或健康面上,也沒有母親缺席的影響來得大。我們都知道比起與父親的依附關係,與母親依附關係的穩定性更左右了孩子此後的人際關係。與父親的關係即使不佳,只要與母親的關係有足夠的穩定,就能彌補父親帶來的負面影響。

然而要說完全沒有影響嗎?也並非如此。它會增加發生各種問題的風險。其中之一就是犯罪行為。

平成二十二年的犯罪統計中,以少年犯罪的高峰期十五歲來看,相對於親生父母俱在的家庭約占六成,單親母親的家庭則占了三成。若以單親母親的單親家庭約為整體家庭的十分之一左右來說的話,則只有母親養育的情況下,犯罪的風險增加約五倍。順道說明,單親父親的家庭所占的比例,約為單親母親的家庭的四分之一,以這樣來思考的話,可以推測出這樣的風險又再上昇了二點五倍左右。

也就是說,母親雖然更重要些,但不只有母親使孩子在成長中更容易遭遇困難。其中應該也包含了經濟上的問題,除此之外的其他因素也同樣有關係。

根據馬可密克(McCormic)等人的研究,從孩提時代就與父親分離的孩子與和父親在一起的孩子相較,他們的自我評價較低,容易感到被父親拒絕。自我評價低或對本來是可以依賴的卻無法依賴的感情,當然也會影響到人際關係與安全感。變過度小心翼翼,或相反地過度需求,因此便容易使得關係變得不融洽。

在失去父親或父親缺席下長大的青年,在憂鬱症或自殺企圖、對藥物或酒精上癮、少女懷孕、離家出走、學業中輟、身心症、精神障礙等的風險都會提高。這個影響被認為不僅到青年期,會直到懷孕期或中年期後都仍然存在。不只是失去父親或父親缺席,也有報告指出父親過度保護也會產生負面的影響。我們發現,因為文化與社會的差異,影響的程度也會有所差別。

此外,近年受到矚目的,就如我們在後面章節中所提,孩子在獲得適應社會所需的技巧或能力上,父親扮演角色的重要性。如果沒有與父親有良好的關係,則在自我認同的獲得上會比較辛苦。前面提到的犯罪問題,也可以用這樣的觀點來理解。

從主角寶座上跌落的父親

在二十世紀初期,佛洛伊德創始了精神分析學派之後近半個世紀,其中核心都在父親。佛洛伊德所發現的伊底帕斯情結,也是依據佛洛依德對自己的自我分析。佛洛依德感覺到對父親的害怕與嫉妒,但在思考其由來時,自我分析出可能是因為對母親有性的願望。在不知道自己親生父母的情況下殺了父親、娶了母親的希臘悲劇之王伊底帕斯,可能同樣是被潛意識的衝動所操控。因為有這樣的思考,於是給了它伊底帕斯情結的名稱。於是,便得出這個伊底帕斯內心的糾葛就是人類內心主要的糾結的結論。

然而,那是因為佛洛伊德是活在家父長制的強權時代。他應該沒有想到會有像今日這般,與母親的關係成為問題中心時代的來臨。當時父親是家庭的重心,而且具有強烈的存在感。

而著眼於母親角色重要性的先驅者,果然還是女性。兒童精神分析先驅梅蘭妮.克萊因(Melanie Klein)她發現,從嬰幼兒期開始與母親的關係,將會逐漸建構起所有人際關係的基礎。她的對手安娜.佛洛依德(Anna Freud)也是兒童精神分析的先驅者,針對戰時育幼院的孩子們進行觀察,詳細報告了被奪走母親的孩子們身上發生的變化,就是後來我們所熟知的依附障礙。更進一步研究母親的角色的重要性,是英國醫師威尼科特(Donald Woods Winnicott)與鮑比(John Bowlby)。威尼科特認為「恰到好處的母親」在嬰幼兒期對孩子全心的奉獻,將會成為孩子健全發展的基礎。然而有關「恰到好處父親」的必要性,並沒有特別敘述。以威尼科特為界,可以說是輕視父親角色的開端。另一方面,鮑比則從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大量產生的戰爭孤兒或疏散兒童的研究中,做出被奪走母親的孩子們在成長中發生的重大障礙報告。

更進一步加速這個狀況的,是重複性的自殘行為或以企圖自殺的邊緣性人格障礙的存在被放大,嬰幼兒期的母子關係開始被認為是原因所在。於是,在約翰.鮑比發表了與依附關係有關的三部理論的一九六○年代以後,母子的依附關係與孩子的生存與安全感的確立深切相關,是父子關係無法企及的這樣的理論便更形明確了。

就在不知不覺當中,主角寶座已被全然地替換。

無伊底帕斯時代的父親

這也等於宣告了身為一家之主、絕對權威的父親時代已然結束。隨著與母親的關係變得對等時,父親也以工作的支柱身分從家庭裡消失。不常在家的父親,對孩子、對妻子來說不再具有過去那樣的存在感。

以強大父權為前提的、對父親的恐懼與反叛的伊底帕斯神話,從前提開始崩壞。缺席的父親,早已經不再帶給孩子強烈的恐懼與反叛心,也已經不是產生激烈糾葛的對象。取而代之的是,留在家中的母親與孩子間的緊密連結狀態。要說的話,母與子的精神性「近親相姦」,已經變成非常普通的事情。

父親的缺席以及與母親的密切結合這樣的事態,帶來了伊底帕斯情結不存在的無伊底帕斯時代。在伊底帕斯情結存在之前的階段,在精神分析家稱為「前伊底帕斯階段」的母子一體階段裡,將孩子與母親都留在那裡。

這樣的趨勢敲響了警鐘,重新點出父親重要性的,是主張回歸佛洛依德的法國精神分析醫師雅各.拉岡(Jacques Lacan)。拉岡將給予框架的父親機能稱為「父之名」。「父之名」也是「父親之否」,由於父親的存在,故而不可違背規則,違背規則是被禁止的,因此擁有控制放蕩不羈慾望作用的「父之名」,也是具象徵意義的規則和律法。

拉岡認為孩子是投射母親慾望的一面鏡子。然而若是被母親的慾望所吞噬,便無法到達健全的成長,因此,就必須要有父親的角色。為了不讓孩子被母愛的溫水所吞噬,為了要長成獨當一面的大人,必須要給孩子慾望的框架、現實化的過程。父親是在當一個難以跨越的界線橫阻來到孩子面前的同時,藉由牽引孩子走到與母親關係之外的世界,讓孩子的慾望能腳踏實地,轉變為經過鍛鍊的東西。

例如,為了不讓孩子對母親的慾望沒有邊際,父親要扮演一個煞車器的角色。並且,為了防止遭母親吞噬,也扮演了帶領孩子走向外面世界的角色。這樣的父親角色,是為了均衡培育孩子所必要的。

然而在無伊底帕斯的狀況下,這樣的抑制機能將無法發揮作用。孩子無節制地接近母親、無邊無際地貪戀著母親,而母親也相同。

以拉岡為始,雖然緩慢,但父親的角色得以再度獲得評價,也是因為臨床心理學家發現,若只靠母親的角色,母親角色本身也將無法發揮它良好的功能。

父親能成為母親嗎

就在拉岡企圖在精神分析的世界中再度為父親的重要性打上鎂燈光時,在心理學的世界也開始漸漸在重新檢視父親在孩子發展上所扮演的角色。而這在一九八○年以後正式化。只是,這樣新的潮流與其說是拉岡流式的、讓父親擔任特別的角色,不如說是將父親當作不遜於母親的照顧者,企圖將兩者等同視之。很明顯的,在養兒育女的世界中男女同權也開始擴展,它可以超越性別。養育兒女並非只是母親的事情,對父親來說,也同樣可以是快樂的事,為此事添上了樂觀主義的色彩。

然而實際進行研究的話,父親的關係在質與量上與母親相較下,都顯得貧弱。根據法國的調查,勞工階層的父親花在照顧孩子的時間平均一天只有六分鐘。在美國,父親照顧孩子的時間只有母親的四分之一或五分之一,幾乎沒有什麼照顧。從質的這一點來看,母親對孩子說話的語言更加豐富,在言語上的應對性來說,優越許多。

然而父親也有較為優越之處,就是具備遊戲的要素這一點。父親什麼都可以玩,讓孩子覺得有趣;而母親則會把所有事都變成例行公事,並且有毅力地去做,或要孩子去完成。孩子的年齡日漸成長時,這個傾向會更顯著。父親熱中運用身體與孩子玩耍,而母親則投注在準備食物或照顧孩子上。

就連遊戲的時候也被認為母親與孩子遊戲時,與父親在與孩子遊戲時的品質上有差異。母親偏好於形式或玩玩具的遊戲,父親則是運用身體去遊戲、且不拘形式,偏好獨自的遊戲。於是比起與母親玩,孩子對與父親玩有更積極的反應。關於不同的遊戲,父親擁有比母親更難以割捨的魅力。

指導孩子的方式父親也與母親不同。母親對於吃飯洗澡等事都會一一指示,不斷地密切注意,表現出著重細節的管理姿態;然而父親的作法就不像母親那樣的具指示性。不過,若牽涉學校的學習相關,兩者的不同就會變得很明確。

不論何者,在量方面也好、在質方面也好,父親要取代母親似乎都不是容易的事。

在思想前衛的北歐等國的調查顯示,也是男性花在育兒的時間與預期並無太大不同,在對於孩子的愛這一點上,反而顯現出危險的數據。根據瑞典的調查,主要養育者為男性的狀況下,與主要養育者母親為,或夫婦共同養育相較下,被視為對孩子的愛有較貧乏的傾向。

這暗示了必須自己養育自己孩子的父親對此會感到負擔,甚至往往處於沒有餘裕去感受對孩子愛的狀況。這樣的現實,與其說是男性在對時代趨勢的抵抗,倒不如說這顯示出男性所具備的生物學上的特性,對於接下全面性的育兒工作可能是有困難的。

時代之輪總是不斷地往前邁進,連母親甚至都可以外出工作養家,照顧孩子的時間開始縮短,母親也成為了缺席的角色,甚至就連母親的缺席的事態都變得並不稀奇。比起育兒,以工作與自己的快樂優先的母親也並非例外。無論如何都不得不犧牲一部分的母性,母親對缺席或欠缺母性的育兒,也帶來了更深刻的「母親這種病」。

大家庭式的中生活,雖有可替補缺席的母親之人,但那樣也變得困難了。母親自身與自己母親的關係不穩定者也很多,也有得不到支援的狀況。當祖母與父親很認真地代替母親養育孩子,有時候也能彌補母親的缺席。然而,那樣的情況下,祖母與父親也逃不掉母子親密容易產生的問題。祖母親密、父子親密的狀況也會發生。

在小家庭化與母親缺席下,父親的存在與缺席也變得更容易影響孩子。

像這樣,為「母親這種病」所苦的人之所以會增加,是因母親的過度支配,以及或相反地之所以容易發生母親拋棄孩子,是因父親實際上或者是機能上的缺席,因為我們生活在一個「沒有父親的社會」所造成的。父親的缺席促使「母親這種病」容易產生。反過來說,即使「母親這種病」的執行犯是母親,但將母親逼入困境的真凶或許其實是父親也說不一定。母親這種病與父親的缺席可以說互為表裡,所以母親這種病也就是父親這種病。

 

本文摘自時報文化/岡田尊司《父親這種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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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岡田尊司
出版社:時報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