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過世後,媽媽一直堅持獨居。我坐上南下的火車返鄉探親,一路上思索著如何向媽媽開口,我早已辭去教師的工作……
從小,被父母期望去當一個老師,在一條被安排好的軌道運轉著,沿途看到的生命風景卻不是我真正想要的。一直到生了兩個孩子,請了幾年的育嬰假,我從照顧孩子的生命裡看見自己,還原自己。驀然發現,文學寫作是我的最愛,我再也無法違背自己。
媽,聽見我的心聲嗎?
不想:右撇子、當老師
回到鄉下老家,媽媽的臉上掛著慣有的笑容,瘦削的臉龐略顯滄桑。爸爸在一場手術中,突然撒手人寰,對媽媽的打擊不小。想到這次回來還要提起我早已辭職,一種複雜的心緒讓我為之語塞。
反而是媽媽先開口:「阿文,育嬰假甚麼時候到期?趕緊回學校上班。媽媽好不容易栽培妳讀到師大,妳若辭職,媽媽會很難過。」「嗯,還有半年,半年後再說。」我說得有點心虛,趕緊挽起袖子幫忙切菜。
「哎呀!阿文,妳怎麼到現在還用左手切菜?還沒改過來?」媽媽提醒著我,卻不曾察覺,那是一個從小到大,讓我揪心的傷痛。
小時候,我是左撇子,卻被家裡長輩用敲打手指的方式,硬生生強迫換手,結果至今只有寫字用右手,其他方面仍慣用左手。在左右撇子極端衝突的矛盾裡,兒時的我講話結結巴巴,常常搞不清楚自己適合的是甚麼。
「媽媽,妳有沒有發現我用左手也切得很好?」我決定用這個方式切入辭職的話題。但媽媽瞧了我一眼,卻說:「我看妳,還是換右手好了,看妳用左手切菜,我好怕。」
我知道媽媽心裡真正想說的是:「左撇子是少數,和大家一樣用右手,會比較有安全感。」然而,我要如何告訴媽媽,右撇子與當老師,雖然穩定安全,卻不是我要的人生。
愛,為何不能勇敢說?
我要:愛擁抱、心自由
媽媽說她還不餓,拉著我一起打掃。媽媽一直等爸爸過世後,才敢動手整理他生前最不願意別人碰的藥櫃子,我則暗地裡背著媽媽丟掉一堆早該丟棄,卻一直捨不得丟的雜物。
這是愛嗎?為何我們無法在所愛的人面前,勇敢說出自己的好惡?
我已經夠大,大到足以看清楚甚麼是媽媽該丟棄、該放下的,那是放下爸爸生前感情上對她的傷害,放下一個母親對孩子未來的掌控權。我已經夠大,大到可以去為自己的未來做決定,為自己負責。
但是,為甚麼我依舊說不出口「我早已辭職」,怕的是,傷害一個六十幾歲老母親的心啊。
晚上,和媽媽蓋同一條被子睡覺,有一份從小到大渴求的親情溫暖。但是,我卻翻來覆去睡不著覺。
媽媽側過身來,溫柔的拍拍我的肩膀:「一連生了五個孩子,家裡的床鋪不夠大,所以從小妳就和堂姊睡,從來沒和媽媽睡過。」
我的心抽了一下,翻過身直截了當問:「為甚麼是我?」媽媽瞇著笑眼說:「因為妳很乖,好商量。」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抱著媽媽哭了起來。我好想說,即使我很乖,仍然需要媽媽的愛,需要一個媽媽抱著睡覺的童年。
我辭職,成為一個全職媽媽,也是為了療傷。總在用心陪伴孩子成長,緊緊擁抱孩子的剎那間,才感覺自己回到童年,填補了那個欠缺親情擁抱的缺口。
看著媽媽滿頭白髮,還有歲月烙刻在臉上的皺紋,一種欲言又止的心酸,霎時湧上心頭。回家一趟,辭職的事一句也沒說。我決定用寫的。
我,活出自己振翅飛!
媽媽:想做啥,就做吧
回到台北,我寫了一封家書給媽媽和其他兄弟姊妹,剖白自己辭職的心路歷程:
「媽媽,一直沒有勇氣告訴妳,我早已辭職。很怕妳生氣,更怕妳傷心。
辭職前的最後一堂課,學生給我的掌聲,久久無法停歇。媽媽,妳知道嗎?即使我努力成為一個孝順的女兒,一個好老師,都無法壓抑我想成為一個文字創作者的渴望。
我的個性太真,總是用一種很真的眼光,省視自己的生命。這樣的個性,出了社會總是讓我吃虧。但是我不怕,不怕世俗的眼光。我怕的是我這麼努力,努力了一輩子,卻活不出生命中的自己。我辭職,是因為孩子、家庭、文學和我的生命是一體的。我只是想過一個沒有遺憾的人生。
我像一隻鵬鳥,渴望長大,渴望擁有自己的天空。卻總是頻頻回眸望著母巢,不忍縱身飛馳。以前我叛逆,只是想證明自己已經獨立,可以自己做主。但是,當我漸漸成熟,才恍然明白,唯有用一種平和的方式,取得妳的了解和支持,我才能算真正成熟長大……」
我洋洋灑灑寫了滿滿五張信紙,用掛號信寄出,讓每一個家人,在同一天看到我對媽媽的真心告白。
幾天後,我接到媽媽打來的電話:「看完妳的信,大家都哭了。想做甚麼,就去做吧!」
我開心的笑了起來,兩滴眼淚,就滴在鼻頭上。
我終於看見媽媽放寬她的手心,也看見生命中的自己,敞開胸懷,振翅飛翔。
本文摘自《最長的辭職信》
(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出處:桂花樹部落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