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城旅人:相遇的與錯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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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開房間的窗簾,有少許微弱蒼白的光線努力穿透厚厚的雲層,邁著吃力的步伐來到我的窗邊。我抬眼望向濃得化不開的天際線,微嘆了口氣,沒想到繼昨日的慘灰陰暗後,緊接著又是個陰雨綿綿的早晨。

屈指一算,來到英國已近半個月,這段時間的經歷讓我開始相信,這裡的雲都是一群高深莫測的傢伙,連帶使英國的天氣也高深莫測起來──它們變換之快,一天之內微雨天、大晴天可以交錯出現五、六次以上,連臺灣春天後母面都自嘆弗如。

到這裡的頭幾天,我還有些無法適應這樣詭譎多變的天候,但待久了也漸漸習慣這一切,只偶爾會感嘆地想,英國的天氣有如一杯濃度38%的威士忌,喝起來像一縷來去無影的風。又如一位處於青春期的少年,常憂鬱,但不會憂鬱太久;常暴衝,但很快就會停下腳步。所有的情緒都來的快去的也快,又爽又痛又多刺又鮮艷。

我起身到廚房泡茶時,從安妮奶奶口中聽聞這兩天來家裡作客的傑森和梅麗莎夫婦已告辭回家,心中忽然湧起一陣感慨。在這收穫滿載卻也波瀾四起的一年裡,我步履蹣跚地學會告別以及放下告別。無論是一段逝去的情感、一個曾經親密的故人、一個註定分道揚鑣的夥伴或一種漸漸無以為繼的生活型態。這些在我生命中一點水後就翩然而去的過客,轉瞬間皆從歲月深處迢遞而來,在這個陰雨綿綿的早晨格外使人心底發燙。

在這一趟旅程中,我已經遇見太多萍水相逢的人,或許是在倫敦往赫瑞福德的火車上,那位好心幫我的英國男生;或許是駕著一艘輕舟、常居古運河畔的藝術家亞曼達;或許是包含傑森、梅麗莎在內,前後幾位來奶奶家作客的朋友;或許是昨天從布雷肯回海伊的公車上,那位健談爽朗的老爺爺;或許是那位住在奶奶家樓上、我至今仍摸不透的憂鬱麵包師傅……許多人我甚至連名字都未曾知曉,我們在相遇後旋即錯身,也許今後只餘模糊的光影供追憶與憑弔。

轉念一想,卻又不禁感激這些稍縱即逝的緣分,正因為生活中充斥著來得太快的遺憾與失落,方使我能溫柔而深刻地長大成人。只希望在許許多多的告別後,這些緣分所帶來的能量皆不被辜負。我忽然又想起那句年少時很喜歡的話,只是當時是為賦新辭強說愁,如今卻是初識愁滋味的欲說還休了:「一夜星光的相聚可以很永恆,一場落葉的相遇亦不會太短暫。我們交會,然後告別。這樣很好。」

是呀,我們每天與無數的人擦肩而過,兩條線在這一瞬短暫地交會後,又各自奔赴背馳的遠方。就這樣相遇的與錯身的,構成了我們生命流域的大部分。於我而言,海伊這個可愛小鎮也是一樣。

最近這幾天都在倒數計時,數著我還剩下多少日子。昨天晚上吃完飯走回住處時,海伊的郊區突然變得很冷,風大到我幾乎要邁不開步伐。今年夏天在這裡的日子,既出乎意料又彌足珍貴,我不知道待我離開後,這一生還有沒有機會待上這麼長的時間。每次想到自己將要跟這些逐漸熟悉起來的一草一木道別,我便在還沒離開前便開始緬懷這一切。

今天正是在海伊鎮的最後一天,自明天起我就要一路向北,離開這個日久他鄉變故鄉的威爾斯小鎮。或許是想抓緊機會紀念此地,抑或是想盡快回歸旅人的節奏感,我一改近日來慵懶閒適的生活風格,清早開始便馬不停蹄。先是跟民宿奶奶一起到附近爬山遛狗,下午又一個人沿著公路走去一哩外的克萊羅找書店地圖上倒數第二家書店。

自從在兩個禮拜前在海伊安頓下來後,我已經許久沒有這樣勤勤懇懇地行走。這是充滿步行的一天,我在杳無人煙的鄉間往來穿梭,忽然發覺行路才是感受土地最深刻而踏實的方式,你能清晰地感受到世界每一瞬的變化,比如驟然颳起的風、行蹤飄忽的雲,抑或是公路旁任何一絲風吹草動。

此時此刻,只有你與天地緩慢呼吸。天地為大,萬物為小,以小為小,方成其大。今天在令人崩潰的寒風中爬上山頂、俯瞰整個懷河谷時,我恍然間明白為什麼安妮奶奶總說,「天空、土壤和水源是我信靠的神明,而你極目所見的自然正是我唯一的信仰。」

 

(本文授權自「二魚文化」,出處:二魚文化/李亞臻《書城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