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一段時間給自己:找回我們在緊密連結的世界中,終將遺忘的獨處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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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終將摧毀它

科技,它不好也不壞,但它也並非處於模糊地帶。
─梅爾文.昆茲伯格(Melvin Kranzberg)

在不久的將來,將不會有人記得網際網路出現前的生活是什麼模樣。這無可避免的事實意味著什麼呢?

對未來接踵而至的數十億新生人口而言,當然了,這段陳述與疑問並沒有太顯著的意義。網路線上科技以鋪天蓋地之姿接掌了生活,漸漸成為某種基本神話─一種渾然天成、人們幾乎很難意識到,也因此被忽視的故事。

就像上一世代為電視生動影像深深著迷的人,對眼前收音機的存在彷彿僅能以悼念心態看待。未來的一代將沉浸於網路世界,也就很容易遺忘了對網路存在目的與意義的疑問思考。

某些重要珍貴的事物將在他們生命中消逝─那些深植於祖先心中、被視為理所當然的思維觀念─而他們甚至全未察覺。但這並無對錯,其來有自。

我們正處於兩種模式轉換的歷史性瞬間,這是一個相當珍貴罕有的機會。生活與蛛絲密網般的網際網路交織,對身處改變中間點的我們而言,我們仍能感受改變前後的差別。

我們對自我存在的覺知會時不時蹦出來提醒我們。我們察覺自己在等公車,閒來無事的片刻會拿出手機把玩。或是在與人交談的段落間,注意到對方如何鑽回網路世界的過程。在虛擬網路世界中,我們還能覺知自我。我們告訴自己,等等吧……

在我們所經驗的改變洪流中,我相信有一種差別是讓我們深刻體會的;而那也是未來世代很難去攫取領悟的,那便是抽離的終結─即,遺失了需要的東西。生活中那些白日夢般的沉靜時刻皆被完全填塞;對於獨處清靜的渴望不再熱切。

對抽離的記憶大門全然關上之前,我們也許能記下一些什麼。在還能記起對抽離的嚮往時刻,我們也許能做點什麼。它在急速變換的經驗之中閃過腦海,彷彿像在暗示著:等等,是不是有什麼事物遺落了……?

某個尋常日,我坐在《溫哥華雜誌》辦公室裡時浮現這些念頭,並對這些想法感到震驚。我在《溫哥華雜誌》擔任編輯和特約撰稿人好幾年了;用一個我們常被冠上的枯燥用語說吧,我是一個「內容創建者」。

二○○八年,全球經濟衰退在這個產業投下毀滅性炸彈前,我到了《溫哥華雜誌》擔任編輯工作。蒙特婁(Montreal)的公司巨頭們剛裁掉公司三分之一的職務。此外,數位科技的出現帶來新的任務與責任,公司每年都會安排一些人例行公事般地執行這些事務。十年前的雜誌編輯也許想都沒想過,必須花費大半天時間用推特(Twitter)維持聯繫、回應臉書(Facebook)留言串的工作景象。然而,現在便是如此,我們管理內容遠多過創造內容。

編輯會議結束後(上頭說我們的推特人氣不夠旺),我回到座位上,在辦公桌上方那兩個螢幕間一個接一個視窗穿梭瀏覽。我正著手進行太陽劇團(Cirque du Soleil)的一則報導,卻被美術總監從即時通訊軟體iChat傳來的一段安德森庫柏(Anderson Cooper)出櫃影片打斷。開啟影片觀看時,主編傳來另一則iChat訊息,他要我在電子郵件檔案中找出一封過往信件。接著,我媽從另一個郵件帳號傳來一封信件,要我明天晚餐記得幫她帶份她愛吃的沙拉。諸如此類的狀況一再上演……。

十分鐘內已有十來個數位互動片段訊息叩門。那位實習生經過我的座位旁,問了一個他的私人問題,我簡略地回覆,對我而言,此刻他只是另一個我亟欲想關閉的視窗。早在一九九八年,作家琳達.史東(Linda Stone)便創了一組詞彙來描述我所處的狀態:「持續性局部注意力」。

這是一種缺乏品質、無創造性的狀態,然而,我似乎每天都張開雙臂,歡迎它來到我的生活之中。

多數雜誌業工作的同行們,面臨各項任務完成期限的追殺,常常一件尚未完成,另一件便急需處理。我從不忽視電腦和手機裡各種功能的提醒。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教授蓋瑞.史摩(Gary Small)博士寫道:「一旦人們習慣這種狀態,那麼,他們會傾向保持和追求一種不間斷的連結感。

那餵養了他們的自我意識與自信心,漸漸地也就變得難以抗拒了。」我想,我的確是如此吧,在這些如冰雹紛紛落在身上的希冀連結中感覺自己的重要性。想必我是非常重要,是被需要的,是扮演關鍵性角色的人物吧。然而,在雜誌社工作幾年後,我對這些數位訊息的態度改變了。到底是什麼不同了呢?

蓋瑞史摩博士指出,這種狂躁、干擾的內心氛圍會造成腎上腺亢奮,增強反質醇及腎上腺素分泌:「就短期來看,這種壓力賀爾蒙會提升能量水平、增強記憶力。但就長期來看,這些激素實際上會損害認知,導致抑鬱,也會改變海馬迴、扁桃腺及控制情緒與記憶的腦前額葉皮層中的神經迴路。長期、慢性的耗損甚至會造成腦下層構造重組。」

在某個不斷受干擾的午後一瞬,我放下手邊工作,靜止下來,數了數兩個電腦螢幕上的視窗數量。總共十四個。就在此時,我的手機再次吱吱作響,我瞄了一眼上頭浮現的訊息:「老兄,你還活著嗎?還是發生什麼事了?」這封簡訊是一位急性子朋友傳來的,短短幾個字,在我心緒飄忽的狀態下讀來,卻像是一句真誠的問候。你還活著嗎?還是發生什麼事了?

就在那一刻,我拿起手機將電腦螢幕上塞滿電子郵件、即時訊息、各式電子檔案的畫面拍了下來。我想,我們其實並不想要這些。必須時刻提醒自己,我們生活在一個不斷被干擾的生態系統裡,若繼續忽視、放縱這種情況,我們將深陷其中,無可自拔。

時至今日,改變是如此快速、無可挽回似地發生,如同長江後浪兇猛地覆蓋前浪。我們經歷的確實是一個短暫片刻,而非一個時代;我們正在行進的經驗風景不斷轉換。當我在寫這本書時,我發現自己不該只請教那些願意與我慷慨分享戰爭故事的朋友,還必須與神經科學家、精神病學家、心理學家、科技專家、文學教授、圖書館館長、電腦科學家等對象諮詢商討。這些人從不同領域走來,最終匯聚在一個名為「抽離」的小徑上。

「抽離」的概念非常頻繁地出現。我所對談的每一位專家、科學家,和我的每一個朋友,在他們的口袋裡似乎都有一個過濾器,可以將世界的吵鬧、紛擾與喧囂篩瀝出價值。儘管如此,我卻聽見「抽離」串起的輓歌。但我們卻忘記了:「每一次傳播科技的變革─從紙莎草書寫、印刷術,至推特─讓我們遠離了某些事物,也同時奔向另一些事物。」

馬歇爾.麥克魯漢(Marshall McLuhan)在《理解媒介》(Understanding Media)中表示:「新媒介絕非是附加於舊媒介之上;然而,它也不會讓舊媒介安穩無事。」成功的新媒介會積極主動地征服舊媒介。

「在新媒介找到具體形式和定位前,它會不停地壓制舊媒介。」因此,雜誌和報社的蕭條沒落,讓許多世界各地、各個領域的作家和編輯們如今坐在咖啡廳裡寫網誌,發發牢騷;他們不僅只是受雇關係中的受害者,而是整個傳統體系毀壞殘跡的象徵。

就在我們欣然擁抱科技帶給我們的禮物時,往往忘了思考需要付出什麼代價─以一些非常細微,難以察覺的改變來交換科技所提供的美妙服務。舉例來說,我們鮮少去注意在行程計畫間的空檔已消失,因為我們找到了消遣方式且樂在其中。

我們幾乎遺忘孩童時期為了排遣無聊而自創的遊戲,因為無聊本身已成為一個非法名詞。我們為何要庸人自擾地去重視孤獨、無知與匱乏的終結?又為何要在乎抽離已不復存在?

當我愈是去注意和思考我們生活中所經歷的轉變─我們朝著線上科技飛奔而去,而漸漸遠離那些珍貴罕有、具體的事物─就愈想了解經歷的本質。我們正經歷專屬於我們的古騰堡革命,認真去體會那是什麼滋味吧!我們是人類歷史上唯一經歷過網際網路未出現,接著轉變為蓬勃、普及的一代,認真去感受當中的差異吧!

假使我們仔細了解遊戲的規則制定方式,重新分類出哪些是我們想參與的,哪些是想屏除的,然後為之命名新的遊戲名稱,那麼,我們是否能保留早期生活中那些重要的事物,不讓它們被科技浪潮吞噬覆蓋呢?抑或是,我們會永遠遺忘匱乏的價值,只重視獲得?也的確,如果我們幾乎想不起來匱乏帶給我們的平靜與快樂,更遑論我們要找回被剝奪的什麼。

為了理解我們所處的獨特困境,及思考所謂美好生活的可能,我們必須先將已經體驗到的既有答案通通刪除。在每一個片刻,我們所要提出的問題很簡單純粹,也相當急迫重要:我們將帶著什麼前進?

有什麼珍貴、有價值意義的事物會被我們不小心遺忘嗎?

我坐在《溫哥華雜誌》辦公室、淺褐色的辦公桌前,第二項問題的答案在心中非常清楚的顯現。我會遺忘丟下的是「抽離」。當數位郵件、新聞稿……等像一陣狂風暴雨襲捲我的電腦螢幕視窗,我發現自己極度渴望安靜的庇護。我厭惡這種生活模式。

我想要一張寬敞、整潔的木頭桌子,在上面自在踏實的完成工作。我想要舒坦地走在森林裡,不必掛心接下來要與誰開會,要和誰交談。我想要從密集頻繁溝通的惱人壓力中釋放、從永無止境的電子訊息與溝通主宰體驗的桎梏中逃脫。

我似乎將過往平靜適在的美好生活拋棄了。而如今,我想再重拾一次。

如果你出生於一九八五年以前,那麼,你便明白生活中有無網際網路的差別樣貌。事實上,那彷彿像在進行一段從過去走到現在的朝聖之旅(若你再年輕一點,就可能沒有經歷過網際網路出現前的生活景貌)。

橫貫兩種經驗的我們這一代,就像一腳踩進數位洪流中,一腳卻又擱息在岸邊;我們在適應的過程中,感受到一種怪異的不適感。我們是數位移民;然而,就像所有的移民一樣,我們並不總是感受到新世界的美好歡愉。

「數位移民」─這個名稱其實不夠完善:它通常假定了移民是為了提升自己的公民地位,或必須儘快逃離迫害的情狀。然而,對我和我的同儕而言,我們更期望能在自己的國度裡保留一塊青春時期的歇腳淨土。

從較理智與謹慎的眼光觀看,我們的處境其實也是一種幸運。若我們是目前歷史上最後一批經歷過前網路時代的人,那我們便是還能通曉兩種變遷語言的人;我們是生活樣貌變化的一流譯者。我們未來一代的生活將與線上科技更緊密交融與結合,他們將難以分辨出界線。某些發明不僅僅是一種實用的設計器物;它們的影響如同花粉般飄散在生活中。然而,又有誰會去在乎或注意空氣中含有什麼呢?

在我為此書探索一些資料的初期,我向著名的文化歷史學者阿爾維托.曼古埃爾(Alberto Manguel)請教。我特別想要聽聽這位寫下《閱讀地圖:一部人類閱讀的歷史》(A History of Reading)的學者如何看待當今朝數位內容發展的趨勢。「我僅能以自身經驗來描述,」他告訴我:「對我而言,經驗是唯一能超越所有表象事物的。也就是說,數位文本對我來說沒有具體的現實感。而它似乎必須具備某種緊迫和速度,但那並不是我在閱讀時所期待的。」

當他使用數位裝置寫作時,曼古埃爾先生遇見了相似的問題。使用電腦時,他常常感覺「對正在使用工具的覺察意識。它時不時需要更新或某種程度的修理,」然而,相較之下,筆就比較像是他的身體與心靈的自然延伸。

此外,電腦上的數位文本呈現就像一樣完工的成品,絲毫沒有編輯校訂的痕跡與破綻。「你看不到文本的發展脈絡,」曼古埃爾先生說。「其實這也有種悲劇成分,現今的文本寫作似乎在讀者面前才真正存在。彷彿它們沒有過去。

我們已將書籍具有演變歷史的可能性刪除了。」就像許多曼古埃爾先生這個年齡層的人一樣,他很快地承認這樣的保留態度其實很大一部分是因為懷舊。然而,曼古埃爾先生的疑慮,將不再留存於下一代的心中。

疑慮的消失並不代表它們的價值與重要性也隨之蕩然無存。許多有識之士憂恐新媒介的擴散,便用一種未來世代會覺得復古、有趣的方式表達出來。尚.考克多(Jean Cocteau)將收音機描述為「愚蠢的水龍頭」,並認為它會損害人的心靈。

他在一九五一年的日記中寫道:「有人質疑,一個國家的有智之士是如何抗拒收音機的呢?對了,其實他們並沒抗拒它。」格魯喬.馬克思(Groucho Marx)說,他認為電視的教育性只在於「每當有人打開電視機時,我便會離開到別處去看書」。另外,對畢卡索(Picasso)來說,電腦是無用的,因為「它只能給你答案」。

儘管用現代眼光來看,這些話語有些過時,甚至有點天真無邪,但我卻不認為它們是毫無根據與價值的。對於飽受數位科技摧殘的我們而言,若這些古老語句能道出你心中一些體會,那便意味著我們還能感受差異。

如果我們能保持對網路線上與離線生活間的差異認知,我們便能夠選擇,更能自主地悠遊其中去真心享受兩種世界。這並不是徒勞無功的。即便在我開始研究工作時,就有許多改變正隱約上演。身為一個電子郵件重度上癮者,我漸漸減少登入信箱的次數─最後決定每天最多只查看三次。我開始試著出門不帶手機。與朋友分享這本書的發想內容時,他們也情不自禁地加入這個挑戰行列。

好吧,有些人確實是欣然接納,有些人事實上卻被我的決定惱怒了。那也無所謂,畢竟,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認為事情有所差錯,甚至需要修正。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感受這靜電似的隱隱力量。但對那些能感受到的人,就必須採取相對的反應。或許,我們能聚集起來,再加上一些堅定決心,就能守護心中脆弱的那部分。

這本書並不是全面批評科技。科技為我們的生活帶來絕妙的便捷及動感的生活節奏─遠古時代的祖先,身上甚至無衣物附體,演變至今,我們已進步改變了許多;當然了,我們還有其他面向的進展。無論是輪胎、保險套,或是斥資一兆五千億美元打造的國際太空站,我們的工具是人類意志的出色延伸。

問題的發生(那隻動物拒絕被祭五臟廟)至解決方式的產生(用我的球棒狠狠打昏牠),這之間的過渡時間大大地縮減了。我們拿取工具的念頭是一種天生的本能,一種再自然不過的反射動作,於是乎,我們將科技發展會帶來更明亮、更快樂未來的信念抱持質疑態度的人都當作了盧德份子(Luddite)。

若對科技主宰社會有所質疑,你將會被指控為「道德恐慌」─那是一句看起來很端正漂亮的詞語,本身卻挾帶了道德命令。它意味著,人不應該恐慌的。本質上來說,科技技術是不遵守道德準則的。它不善也不惡,具有危險性卻又討人喜愛。

科技技術存在風險,我們卻深深倚賴著,並風光度過許多黃金時代,然而,我們卻忘了去思考:例如,人類關係也許會膨脹擴展至超乎傳播效率的程度(假使在未來幾年,人類滅絕了,並不是因為傳播科技不足,很有可能是由於缺乏更精進的提升)。

然而,我們如此狂熱、全心投入在科技進步的傳播溝通上─使它變得普遍使用,並於此盡其所能的分享生活裡的大小事─有時也讓我們承受難以負荷的壓力。

 

(本文授權自「商周出版」,出處:商周出版/麥克‧哈里斯《留一段時間給自己:找回我們在緊密連結的世界中,終將遺忘的獨處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