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城旅人:邊境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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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回和安妮奶奶夫婦倆共進早餐,聽他們絮絮叨叨地說著近日小鎮上的趣事時,總能明白為何麥克爺爺總是不厭其煩地說,「海伊對我而言從不是什麼偉大的書鎮,她只是懷河畔的海伊,僅此而已。」的確,在這裡生活了十來天後,我深覺海伊除了是一個以書立國的小城外,它更是威爾斯邊境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村鎮,沒有那麼多揮之不去的傳奇與聲名。

有些時候,書鎮這個金字招牌太過閃耀,反倒遮蔽了我們對此地的觀照,以至於我們對海伊的印象只餘書鎮二字,再無其他容顏可想。然而,卸下書鎮這個重擔後,海伊和鄰近的區域依舊值得品味駐足,一個無關閱讀的海伊,也有屬於它的故事和傳奇。

比如在海伊,因其位處威爾斯和英格蘭的交界處,你總能看見兩大區域在此折衝、最終兼容並蓄的痕跡。就拿最顯而易見的語言來說,這裡雖和英格蘭的赫瑞福德郡(Herefordshire)相距不遠,但兩地的告示牌長相卻大相逕庭。

在海伊鎮─或者你可以說整個威爾斯都是如此─他們的官方告示牌上一定都會有兩排文字、兩種語言。乍見這兩排文字的旅客,一定會好奇英文以外的那排字是什麼意思,亂碼?還是書寫者英文太爛?抑或是告示牌輸出錯誤?

其實,那排看不懂的字和另外一排英語的意思是一樣的,它之所以長得與眾不同是因為它壓根不是英語,而是源於印歐語系、凱爾特語族的古老威爾斯語(Welsh)。

相較於關係差了十萬八千里的英語,康瓦耳語和法國的布列塔尼語才是它的親戚。目前在威爾斯仍有約五分之一、近六十萬人使用這個語言,拜1993年英國政府為避免威爾斯語逐漸流失所頒布的《威爾斯語法案》所賜,目前在威爾斯全境隨處可見寫有威爾斯語的標語、告示和交通號誌,位於英格蘭和威爾斯邊境的海伊鎮自然也是如此。在這樣的「威爾斯背景」下,海伊鎮甚至有專屬的威爾斯名字「Y GelliGandryll」,只不過這個詞彙究竟作何解是至今仍眾說紛紜。

此外,這裡也見證了威爾斯與英格蘭早年交戰的歷史。在海伊鎮附近有座小城名叫威爾士浦(Welshpool),小有名氣的波伊士堡(Powis Castle)就在這兒。這座城堡約莫建於13世紀,當時大不列顛島內各王國爭戰不休,英格蘭為加強對威爾斯的控制,他們在威爾斯境內建造了許多城堡和防禦工事,威爾斯境內許多留存至今的城堡就是那時留下來的。不過,這個波伊士堡是相當有趣的反例,它不是英格蘭用以制衡威爾斯的據點,而是當時威爾斯王子為抵禦外侮而建的。

隨著戰亂顛沛流離,這座城堡被後來一個富裕的赫伯特家族(Herbert)買下,世代傳承間逐漸擴增其規模,直到20世紀初某一代傳人無法負擔伴隨諸多城堡而來的高額遺產稅時,波伊士堡才被轉移給英國國民信託組織(National Trust)經營維護。不過,當年放棄城堡的赫伯特家族至今仍在堡內保有一席之地,他們的後代有時會回來度假,每逢這時,城堡便會升起赫伯特家族的旗幟。

初到海伊的第一個週末,安妮奶奶便帶著我來此地踏青,直說要讓我見識威爾斯人的城堡,還有這裡經過精心養護的花園。儘管庭院真的很美,佔地之廣也令人驚歎,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依舊是波伊士堡本身承載的歷史。

這棟看上去平凡無奇的古堡,活生生地見證了威爾斯在這數百年光陰裡經歷的快樂與憂傷,而百年之後的我,之所以能立於此地觸摸那些我無從參與的歲月,除了是老天眷顧外,不能不感謝英國國民信託組織的戮力維護和安妮奶奶的盛情邀約。

我沿著臺階拾級而上,來到城堡右翼空無一人的高塔邊。我推開那些緊鎖的窗戶,從城堡極目遠眺整個原野,眼前的這幅凝固的窗景有山、有水、有樹、有雲、有陽光、有大地,而威爾士浦這一隅百年以前的容顏,彷彿仍在我眼前閃閃發光。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張曼娟女士曾在《天一亮,就出發》裡頭寫道,「在山間古堡的窗前凝視億萬年的雲霧,忽然覺得自己比亙古更蒼老。」當年讀到時,只覺筆力稍重,但如今回過頭去咀嚼,卻覺誠如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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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早安。」我才剛走進廚房,安妮奶奶便微笑著遞來一杯熱茶,「妳今天願不願意跟我出門去趟古運河?亞曼達昨天打電話給我,她要把船帶去布雷肯參加爵士音樂節,她需要我們的幫忙。」乍聞邀約,我點頭如搗蒜,忙嚥下口中滾燙的茶歡快地回道,「天啊,這是我的榮幸,能參與威爾斯人的日常生活和探訪書鎮一樣有趣。安妮奶奶,我必須說,來到這裡的每天都讓人驚奇,生活就像一場又一場的冒險!」安妮奶奶聞言,漾開了一抹極淺的笑意,輕輕摸了摸我的頭,「這才是會生活的好女孩!」

亞曼達是一個行動藝術家,平日定居在她美麗的藍色小船上。由於她近日將趕赴布雷肯參加爵士音樂節,而她的船屆時會成為擺放藝術品的展場。如此一來,平日停泊在岸邊的小船必須追隨主人的腳步,從某個不知名的小鎮一路往上溯,途經厄斯克河畔的塔勒邦鎮(Talybont-on-Usk),最後將船停泊在布雷肯附近專供船暫留的碼頭。

這條連通的水道名叫布雷肯和蒙茅斯郡運河(Brecon and Monmouthshire Canal),早先的名稱為布雷克諾克和阿伯加文尼運河(Brecknock and Abergavenny Canal),始建於1797年和1812年間,用來為當地的採石場運送石頭和石灰。

布雷肯和蒙茅斯郡運河一度在1930年因年久失修走入歷史,但1970年在英國水道局(British Waterways Board)和布雷肯山國家公園(Brecon Beacons National Park)的支持下重新開放。這條運河在當年是相當了不起的工程,由於途經的區域多山,要開鑿一條完全水平的運河非常困難,工匠們只能透過像長江三峽那樣的水閥(Lock),讓船在坡度陡升時能夠「爬樓梯」。這條全長53公里的古運河上,至少有近七十個這樣的機關,由此可見這是一條攀升幅度多麼驚人的水道了。

不過因為運河建造地早,這些水閥全都仰賴手動操作,孤身上路的亞曼達無法同時控船和操作水閥,所以就商請住在附近的奶奶過來幫忙,而我很榮幸的也在受邀之列,得以在造訪長江三峽之前,就先學會如何幫船過水閥。

我們一路上總共過了五個水閥,除了開頭的一兩個因為不熟悉操作而全船陷入兵荒馬亂外,後面的航程倒是漸入佳境,不僅能優雅地處理沿途的水閥,更開始享受這一切,愜意地循著有兩百多年歷史的運河緩緩前行,從流飄盪、任意東西。

我捧著點心和茶坐在船首,靜靜地端詳眼前這幅流動的河景。由於古運河在山區間穿流,蓊鬱的森林總會挾著綠意撲面而來,兩旁遼闊的丘陵地亦時不時透過枝椏縫隙閃過眼底。坐在船首唯一的壞處是,時不時需要靈敏地低下頭,以閃避低矮而古樸的石造拱橋和有些斑駁陰暗的隧道。

這些未經安排卻不期而遇的風景,既真實又不真實,幾週前我絕對想不到自己會坐在這艘藍色小船上,沿著兩百年前人們為了運送物資而開鑿的運河,緩緩地駛進林深不知處。

結束航程後,我和奶奶她們散步到布雷肯山國家公園深處一間人跡罕至的青年旅館,她們點了咖啡到外頭閒話家常,而我則掏出未完成的明信片,坐在灑滿陽光的溫室裡繼續書寫。

那瞬間,置身於飽滿陽光裡的我,多麼希望能以筆墨收藏這些光影和清風,悉數謄錄於這張小小的卡片上。然後,讓它承載這一刻的溫度飄洋過海,路遠迢迢地到達太平洋西側的另一個海島,最終使兩個緯度的陽光互相擁抱。

 

(本文授權自「二魚文化」,出處:二魚文化/李亞臻《書城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