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給對方命名,叫出對方的名字,才能把它從混沌的外部世界分割開,單獨召喚到我們面前,它才能被我們認識。
最近,我和同事閒聊到一個話題,就是十幾年前的「冥王星降級」事件。
我們這代人小時候上學都學過,太陽系有九大行星,最外面的那顆就是冥王星。這顆星是一九三○年被發現的。但是到了二○○六年,國際天文聯合會決定把冥王星從行星裡開除出去,降級成一顆矮行星。從此,小學課本就改了,太陽系只剩八大行星了。
這件事情在當時的爭論很大。有人說不就是個名字,改什麼改?不管是行星還是矮行星,冥王星不都是那顆遠在幾十億公里之外,圍繞著太陽運行的天體嗎?不管叫什麼,既不改變它本身的屬性,也不影響我們對它的觀測,為什麼好端端的非要改名。我上學背書考試,好不容易學到的知識,你們說改就改了,這是不是你們天文學家在刷存在感呢?
那麼我們聊聊,名字真的那麼重要嗎?先說結論:是的,名字真的就這麼重要。改和不改,就是不一樣。
先來看看「名字」的「名」字是怎麼來的。《說文解字》的解釋是:名,自命也。從口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見,故以口自名。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古人都生活在熟人社會,一個村子規模很小,大家都相互認識。白天不需要名字,大家可以通過長相、動作判斷一個人的身分。但是到了晚上,兩眼一抹黑,兩個人相見只能靠報出彼此的名字來區分敵我、確認身分了。
所以命名的本質是把我們的主觀世界客體化的過程。有了這個名字的客體,我們才能展開與陌生人的合作。
在給一個東西命名前,這個東西的所有特徵都存在於我們的主觀世界裡。比如,某個人是矮個子、長頭髮、黑臉膛、跑得快、爹是誰、親戚是誰等,這是一大堆亂七八糟的特徵,既沒有秩序,也無法窮盡。當我們共同說起一個人的時候,說半天也說不清楚是不是同一個人。而一旦我們給他起了個名字,比如用「張三」來稱呼他,就相當於把一大組特徵打了個包,投射到了這個名字上。大家公認,這個人是張三,這就可以討論了。至於對他的各自的主觀印象,各自想各自的,不一致也不要緊。
所以名字可不是什麼虛擬的東西,它僅僅是個符號,它是一種客觀實在,而且是人類社會陌生人大規模合作中最重要的客觀實在。
《百年孤寂》開篇有一句經典的話,是這麼說的:那個世界如此嶄新,許多東西都還沒取名,提及時得用手去指。
設想一下當時的情景,因為所有的東西都沒有被命名,外部世界就是混沌一片。什麼可以信賴,什麼不可信賴,哪些安全,哪些危險,所有這些都無從得知。這個階段,人們對於外部世界的認識一定非常有限。怎麼辦?命名嘛。只有不斷給事物命名分類,外部世界才能從混沌變得可知。
這樣說可能有點抽象,我再舉個例子,就說天上飛的鳥,剛開始的時候,我們把所有帶羽毛、會飛的都叫「鳥」。但是鳥在天上飛,人是抓不住的,想深入研究是不可能的。
怎麼辦?分類,然後命名,確定門綱目科屬種,一路命名下去。結果是,一個鳥類學家,站在地上看一眼天上,就能分清楚飛過的是什麼鳥。比如一隻鳥,背部和面部的羽毛顏色是翠藍發亮,爪子是赤紅色的,嘴形又長又尖,而且又是在水邊發現的。通過這幾個簡單的訊息,鳥類學家就可以做出判斷了:翠鳥。如果這鳥眼睛上邊的羽毛是藍色,而不是橙黃色的,那還能進一步判斷——斑頭大翠鳥。鳥類學家不用真的把這隻鳥捉到,觀察它的所有細節,就已經可以開始認知和研究。人們對於鳥的認知水平,一下子就上升了。所以有人說,學科進步的第一步就是命名。
事實上,有些偉大的科學進步,本身就是命名。比如,提出「熵」這個概念,就是對一組現象的命名,僅僅提出這個概念就已經是科學的重大進展。
文化人類學上有一個有趣的發現,各個民族的神話都有一條通行的規則——妖魔鬼怪出現時,如果你能叫出它的名字,它的魔力就會減損大半,甚至完全喪失。反過來,如果你被對方叫出名字,你的力量也會化為烏有。回想一下《西遊記》裡好像就有這樣的情節,妖怪叫孫悟空「孫行者」時,他是一定不能答應的,一旦答應就要被收服。
這就是名字的作用。只有給對方命名,叫出對方的名字,才能把它從混沌的外部世界分割開,單獨召喚到我們面前,它才能被我們認識。
還不僅僅是認識這麼簡單。名字既然是一個實體,它對現實世界就一定也有反作用。
我曾經看過一個對比中國和西方國家禁毒工作的研究。研究結果發現,很多國家禁毒的效果比中國差得遠。這當然是很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但那篇文章還提到了很有趣的一點,就是漢語和英語裡對毒品的叫法不同。漢語裡,毒品被稱為「毒」,毒藥的毒,一聽就給人這東西有害、要遠離的感覺;而英語裡,毒品的叫法是drug,藥品,單純的中性詞,沒有特別的暗示。同樣的東西,名字不同、叫法不一樣,給人的感覺就不同,就會影響人們對它的態度。
理解了命名的這些作用,我們再回到開頭提到的那個問題,冥王星為什麼要改名?不叫行星,而叫矮行星?天文學家朱惠特說,這非但不是「矮化」,反而是冥王星的「升遷」。
過去冥王星被當作行星的時候,特別不起眼,因為小,體積只有月球的三分之一,質量只有月球的六分之一。而且它又離我們那麼遠,觀測起來那麼費勁,所以注定是要被忽視的,總之一點存在感都沒有。
但是現在冥王星被開除出行星,變成矮行星了,結果現在只要講太陽系的行星,最後一定得專門把冥王星拿出來講一講。你說它的地位是不是重要多了?
再從天文學的內部來看,專門劃出一類天體叫「矮行星」,這意味著更多的人力資源和科研經費,當然會有新的研究成果出現,又會吸引更多的注意力。
果不其然,二○○六年冥王星被開除出行星,二○○八年六月十一日,國際天文聯合會給海王星以外的矮行星們,起了個名字,統一叫「類冥天體」,就是和冥王星類似的天體。冥王星直接變成這一區域的老大哥,成為了附近這類天體的模板。
你看一下這個過程,改名之前,冥王星只是一顆孤懸於外太陽系的、畸形的、渺小的、注定要被忽視的奇異天體,醜小鴨一隻;而現在,它變成了那個區域的老大哥,被從遙遠的外太陽系重新召喚到了我們面前,獲得了無數的額外關注,搖身一變成了白天鵝。我們熟悉的醜小鴨的故事,不就是一個命名錯的故事嗎?你說這是降級還是升遷?所以,讓我們祝賀冥王星吧。
從這個故事裡,我們可以再次洞察到名字的重要性。它不是什麼任意的符號,它是一個事物在人類世界裡的再一次出生,它還是一個東西放大自己價值的最好槓桿。
本文摘錄自《羅輯思維》, 平安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