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斯洛談:基本需求的滿足

馬斯洛談:基本需求的滿足

如我們所見,人類動機的主要組織原則是基本需求依照優先順序排列。驅動這個組織的主要動力原則是:對健康者來說,較重要的需求一經滿足,較不重要的需求便會浮現。當生理需求未得到滿足時便會支配有機體,迫使所有功能為其服務,並組織這些功能以達到最高效率。相對的滿足會平息這些需求,讓較高階的需求得以出現、支配和組織個人,讓人不在汲汲於溫飽,轉而尋求安全感。同樣道理亦適用於其他需求層級(愛、尊重和自我實現)。

然而,較高階的需求可能不是在低階需求獲得滿足後才出現,而是來自較低階的需求和滿足被迫或自願地被剝奪或壓抑,例如禁慾、昇華、鍛鍊、迫害、孤立等等。這種現象和本書所論並不牴觸,因為我們並未主張「滿足」是力量或其他心理渴求的唯一源頭。

滿足理論顯然是一種特殊的、有侷限性和不完全的理論,無法獨立存在或生效。它至少要結合以下理論才能獲得有效性:一、挫折理論;二、學習理論;三、精神官能症理論;四、心理健康理論;五、價值理論;六、紀律、意志、責任等等的理論。行為、生命主體、性格結構的心理決定因素是個複雜的網絡,本章企圖探究其中一縷絲線。為了讓想像更周延,我們可以假定除了基本需求的滿足,還有其他決定因素。基本需求的滿足也許是必要條件,但絕非充分條件。滿足和剝奪同樣皆有好和不好的後果,在重要層面上,基本需求的滿足不同於精神官能症需求的滿足。

滿足了一個基本需求之後

滿足任何需求的最基本結果就是這種需求會消失,新的和更高階的需求取而代之。其他後果都是這個基本事實的副現象。這些次要後果的例子如下:

對舊的滿足物和目標對象無動於衷,還有某種程度的輕蔑,轉向原本被忽略、不想要和只是偶爾想要的目標。這種新舊替換牽涉到很多後果。興趣就起了變化。也就是說一些現象首次變得有趣,舊現象則變得乏味,甚至令人厭惡。這不啻人的價值觀發生了變化。一般而言,往往有這些情況:高估可用來滿足未獲滿足之需求的強效滿足物;低估可用來滿足未獲滿足之需求的次要滿足物;低估、甚至輕蔑已獲滿足之需求的滿足物(以及這些需求的力量)。

作為一個獨立的現象,這種價值的轉換涉及重建未來、烏托邦、天堂和地獄、美好人生的哲學。簡言之,我們傾向將已有的視為理所當然,特別是不用我們努力或奮力爭取來的。如果我們從來不缺食物、安全感、愛和自由,那麼我們往往不會注意到它們,甚至會輕視、嘲笑和摧毀它們。這種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現象當然不符現實,也可以被視為一種病症。在大部分情形,要治療這種症狀非常容易,只要讓當事人體驗被剝奪或匱乏(疼痛、飢餓、貧窮、孤單、被拒絕或不公義)。這種後滿足(postgratification)的遺忘和貶低現象相對受到忽視,卻有非常大的潛在重要性和力量。

在《優心態管理筆記》(Eupsychian Management: A Journal)的〈論低級牢騷、高級牢騷和超級牢騷〉一章對此有進一步探討(Maslow, 1965b)。我們無法解釋為什麼富足(經濟和心理富裕)既可讓人性較崇高的層次成長,也可能帶來上述的各種價值扭曲。很久以前,阿德勒在他的很多作品中(Alder, 1939, 1964; Ansbacher and Ansbacher, 1956)就提到「放縱的生活風格」(pampered style of life),或許我們應以此來區分致病的滿足和健康的滿足。

隨著價值改變,認知能力亦會改變。因為人有了新的興趣和價值,注意力、知覺、學習、記憶、遺忘、思考都會循一個大體可預測的方向改變。

這些新的興趣、滿足物和需求不只是新的,某種意義上還更高階(見第五章)。當安全需求獲得滿足,就有餘裕追求愛、獨立、被尊重和自尊等等需求。最容易讓一個人從較低階、較自私的需求解放出來的方法,就是滿足它們(當然還有其他方法)。

滿足任何需求,只要是真正的滿足(即基本的滿足而非精神官能症需求或說偽需求的滿足),都有助於決定性格形成。此外,任何真正的需求滿足往往會改善和強化個人,讓個人得到健康發展。也就是說,任何基本需求的滿足都是朝著健康的方向移動,與精神官能症反方向。當戈德斯坦說任何特定需求的滿足長遠來看都是朝向自我實現邁進,正是此意。

除了上述的一般性後果,基本需求的滿足還會帶來特定後果。例如,倘落其他因素不變,安全需求的滿足會讓當事人睡得更熟、喪失危機感,以及變得更大膽和勇敢。

學習與滿足

探討需求滿足的效果必然會讓人對連結學習(associative learning)的作用被支持者過度膨脹感到不滿。

一般來說,滿足的現象(例如吃飽後沒胃口,安全需求滿足後防衛的量和質都會改變)會隨練習(或重複、使用、實作)的增加而消失,也會隨獎勵(或滿足、增強)的增加而消失。此外,不只列在本章末的那些滿足現象違背了聯結律(laws of association),儘管它們需要改變適應;甚且,研究顯示,任意連結是無用的,除非在次要的層面。因此,如果對學習的定義只強調刺激和反應之間的改變,必然不夠充分。

需求滿足的效果幾乎僅侷限在本質相符的滿足物。長期來看,沒有偶然或任意的選擇,除非不是基本需求。對渴望愛的人來說,長期而言只有一種真正的滿足物:真誠且令人滿意的情感。對渴望性、食物或水的人來說,終究只有性、食物或水才有用。在這裡,沒有任何偶然的搭配或任意的並置可以起作用。與滿足物有關的信號或警告一樣沒有用。(G. Murphy, 1947)只有滿足物本身能夠滿足需求。

連結學習理論的最大弊病是它完全把有機體的目的視為理所當然。它只處理手段操作。與此相反,在此呈現的基本需求理論是一種目的的理論,歸根究柢和人的價值有關。這些目的是內在的,對人來說是寶貴的。為了達成這些目的,可以採取任何必要手段,哪怕是實驗者制定的愚蠢學習程序。當這些方法不再能夠帶來內在滿足(或內在增強)時,當然是可以被棄置的。

事實上,它們可能只扮演次要角色。當一個母親常常親吻小孩,驅力本身就會消失,小孩將學會不再渴求親吻。(Levy, 1944)大部分當代論人格、特徵、態度和個人興趣的作家都把它們說成是習慣的集合,是透過連結學習的法則獲得。現在看來這種主張大有問題。

即便是在獲得見識和理解(完形學習)這種更值得捍衛的意義上,性格特徵也不能被認為是學習的結果。這種更廣泛、完形的學習方法在某種程度上由於對心理分析的主張較為無感,從而太侷限於對外在世界的本質結構的理性認識。我們要在意動過程和情感過程之間建立更強的連結,而這是連結學習或完形學習都做不到的。(參見Lewin, 1935,對解決此問題大有幫助。)

我們不打算在此詳細討論,只是試圖提出可稱為性格學習(character learning)或內在學習(intrinsic learning)的概念,以性格結構的變化為中心,而不是行為。其主要內容:一、獨特性(非重複性的)和深刻體驗的教育作用;二、由重複的體驗引起的情感變化;三、由滿足與挫折的體驗引起的意動變化;四、由某幾種早期體驗引起的態度、期望、甚至人生觀的轉變(Levy, 1938);五、個人對任何體驗的選擇性同化中不同變數的影響。

這類考量指向了學習概念和性格形成之間更和睦的關係,我相信將典型的學習定義為個人發展和性格結構上的變化,即走向自我實現及超越的行動,對心理學家來說是富有成效的。(Maslow, 1969a, 1969b, 1969c)

滿足和性格形成

有些先驗的主張把需求滿足和一些、甚或許多性格特徵的發展強烈連結在一起。這種立場不過與挫折和精神病狀之間根深柢固的關係互為表裡。

如果我們很容易就接受說基本需求受挫是產生敵意的一個決定因素,那麼我們也同樣容易就接受挫折的反面(即基本需求滿足)是敵意的反面(友善)的一個決定因素。精神分析學的證據強烈支持兩者。儘管至今缺少明確的理論主張,但心理治療的實務卻接受這樣的假設,他們強調保證、支持、寬容、贊成和接納,也就是想辦法滿足案主對安全感、愛、保護、尊重的基本需求。這對孩子來說尤其為真,在治療渴望愛、獨立和安全感的孩童時,通常不用大費周章,只要給予愛、獨立和安全感即可見效。

可惜這方面的實驗材料不多。不過有些實驗仍然令人印象深刻,其一是李維所進行的(Levy, 1934a, b, 1937, 1938, 1944,1951)。一般操作模式是讓剛出生的動物經歷需求(例如吸奶)的滿足或部分受挫。

這類實驗研究了小雞啄食、人類嬰兒吸奶和不同動物物種的活動。在所有案例中,一種需求如果獲得完全滿足,日後它要不完全消失,要不就維持在低水平。需求受挫的動物會形成各種不同類病狀的現象,其中與我們最相關的是,需求在經過了正常消失的時間後會繼續存在,並且活躍程度增強。

童年滿足(childhood gratification)和成年性格形成的相關性尤其受到李維對愛的研究所證實。(Levy, 1943, 1944)顯然健康成人的很多性格特徵,例如既能愛人又能保持獨立、能夠承受少了愛、既能愛又能維持自主性等等,都是愛的需求在童年獲得滿足的正面結果。

如果做母親的給孩子足夠的愛,就會減少孩子在往後人生對愛的需求。想要教孩子千方百計追求愛和不停渴望愛,有個方法是吝於對他付出愛。(Levy, 1944)這是功能自主原則的例子,讓奧爾波特從而懷疑當代的學習理論。

談到孩童的基本需求滿足或自由選擇實驗時,所有心理學老師都會把性格特徵視為是學習的結果。「如果孩子從睡夢中哭醒你就把他抱起來,那麼他不就學會了想要人抱時就哭喊嗎?」「假如孩子要吃什麼你就給什麼,難道他不會被寵壞嗎?」「如果你注意孩子的滑稽舉動,他不就學會用這招來吸引你的注意?」「如果你遷就孩子,他不就會一味耍任性?」這些問題不能單靠學習理論來回答,必須還要搭配滿足理論和功能自主理論,畫面才會變得完整。

另一種支持需求滿足和性格形成有關的證據,來自對滿足效應的臨床觀察。這類資料是每個直接和病人打交道者都可以得到,也可預期會出現在每一個治療接觸。

最容易說服我們相信這一點的,是檢視基本需求滿足的直接效應,就從最基本的需求滿足開始。對於生理需求,我們的文化不會把飽足視為性格特徵,但其他文化卻有可能如此。不過即使在這個生理層次,仍然可以為我們的論點找到一些例證。如果我們談到休息和睡眠的需求,那麼也可以談到它們的受挫和影響(想睡、疲倦、精神不濟、萎靡不振、懶惰和嗜睡等等),以及談它們的滿足(敏捷、活力、熱情等等)。這些都是簡單的需求滿足的直接效果;倘若它們不是性格特徵,至少也會讓研究性格的學者感興趣。雖然我們不習慣這樣思考,但同樣情形在性需求上亦成立,也就是性成癮和性滿足的範疇。

不管如何,當我們談到安全需求時,立基點就更穩固了。害怕、恐懼、焦慮、緊張、神經兮兮、戰戰兢兢,這些全都是安全需求受挫的結果。臨床觀察也顯示了,安全需求獲得滿足的相應效果,例如不焦慮、不緊張、放鬆、對未來有信心、自信、有安全感等等。不管使用什麼字眼,感到安全的人和感覺如履薄冰的人,明顯有著性格差異。

對於其他基本的情感需求(歸屬、愛、被尊重和自尊)也是一樣。這些需求的滿足讓深情、自尊、自信和有安全感等性格得以出現。

在這些需求滿足所帶來的直接性格後果之外,是一般的性格特徵,例如仁慈、慷慨、無私、大方、沉著、快樂和滿足等等。它們看起來是結果的結果,是一般需求滿足的副產品,也就是心理條件逐漸改善、有餘裕、充足和富足之後的結果。

顯然學習在這些和其他性格特徵的生成上扮演重要角色,不論狹義或廣義的學習。根據現有的資料,我們尚且無法斷定它是不是一個更有力的決定因素,而這個問題也不重要。然而,若只強調兩者之一,後果將有明顯差異,所以我們必須至少要知覺到這個問題的存在。對於下述這些問題,性格形成理論與教育理論的看法迥異:性格教育是否可以在教室學到?書本、課程、教理是不是性格教育的最好工具?講道和主日學是否可以讓人變得更好,還是好命可以讓人變好?愛、溫暖、友誼、尊重和善待對孩子往後的性格是否更重要?

滿足與健康

假設甲在一個危險的叢林裡生活了好幾個星期,只靠著偶然找到的食物和水維生。假設乙也是一樣處境,但他不只活著,還有一把來福槍和一個隱蔽的山洞藏身。假設丙除了這些,還有兩個和他處得來的同伴。而丁除了有食物、槍、同伴和山洞,還有一個他很愛的夥伴。最後,戊也住在同一個叢林,但他除了擁有上述一切,還是備受尊敬的群體領袖。為了簡單說明,我們把這幾個人分別稱為:勉強維持生存者、安全需求滿足者、歸屬需求滿足者、愛的需求滿足者、尊重需求滿足者。

但這不僅是一系列漸增的基本需求滿足,還是一系列漸增的心理健康程度。清楚可見,如果其他因素不變,一個擁有安全感、歸屬感和被愛的人將會比擁有安全感和歸屬感但不被愛的人健康。如果這個人還贏得尊敬和佩服,並因此培養出自尊,他就會更加健康,更能夠自我實現,是個更完整的人。

看來基本需求滿足的程度和心理健康的程度呈正相關。我們能夠進一步主張說,基本需求的完全滿足等同於最理想的健康狀態嗎?滿足理論至少顯示有這種可能性。(參見Maslow, 1969b)雖然答案仍有待進一步研究,但就算這個假設本身也讓我們注意到以前一直被忽略的事實,讓我們再一次提出那些尚未被回答的老問題。

例如,我們當然必須承認還有別的道路可以通往健康。當我們為孩子選擇人生道路時,仍有理由追問,滿足健康(gratification health)和挫折健康(frustration health)的頻率各是多少?也就是說,有多少時候健康是透克制慾望、放棄基本需求、管教、挫折、悲劇和不快樂來達成?

這個理論讓我們面對「自私」這個棘手的問題:是不是所有的需求就其本身來說都是自私和自我中心的?沒錯,戈德斯坦和本書都是以高度個人主義的方式來定義自我實現這種終極的需求,但對於非常健康者的經驗研究顯示,他們同時能夠極度個人和自私,又極度具有同情心和利他。

當我們提出滿足健康或幸福健康(happiness health)的概念時,意味著我們與戈德斯坦、榮格、阿德勒、安吉亞爾(Andras Angyal)、荷妮、弗洛姆、羅洛梅(Rollo May)、布勒(C. Buhler)、羅傑斯以及愈來愈多人站在同一陣線。這些作者都假設人有一種朝向更完整發展的積極傾向。

如果我們認為一個典型健康的人在基本需求得到滿足後會開始追求自我實現,不啻認定這個人是依據如柏格森派(Bergsonian)所謂內在的發展傾向而從內開始發展,而非環境決定論的行為主義下之外部發展。精神官能症患者缺乏的是只能來自他人的基本需求滿足。因此他們更依賴他人,較少自主和自我決定――更受環境性質的影響,較少是由內在本質形塑。健康的人固然相對獨立於環境,並不表示他們與環境全無交流,只是在這些交流中,人的目的和本性是主要的決定因素,環境不過是達到自我實現這個目的的手段。這才是真正的心理自由。(Riesman, 1950)

滿足與病態

近年來的生活無疑讓我們看到由於物質富裕所導致的病態,包括厭煩、自私自利、自以為是、不成熟、社群感毀壞等等。顯然,物質生活或低層次需求並不能帶來長久的滿足。

然而,現在我們又看到了一種由心理富裕(psychological affluence)導致的新病態,起因是患者得到無微不至的愛護、關懷、寵愛、崇拜、歡迎,彷彿站在舞台中央,擁有忠誠的追隨者,各種欲望隨時隨地都能得到滿足,甚至成為別人自我犧牲的對象。

確實我們對這種新現象所知有限,當然更談不上有任何的科學研究。我們根據的是強烈的懷疑、普遍的臨床印象,以及兒童心理學家和教育家逐漸強化的觀點:對孩童來說,單純的基本需求滿足是不夠的,還必須經驗堅強、韌性、挫折、管教和限制。換個說法,基本需求的滿足最好要被定義得再更謹慎一點,否則很容易被誤以為是無限度的溺愛、自我犧牲、無條件的縱容、過分保護和奉承。對孩童的愛和尊重至少必須結合家長和成人對自己的愛和尊重。孩童當然是人,卻是沒有經驗的人。他們對很多事情不夠聰明,有時候也很愚蠢。

由滿足引起的病態有可能是所謂「後設病態」(metapathology)的一部分,那是指生活中缺乏價值感、意義感和充實感。很多人本主義和存在主義心理學家認為(但還沒有足夠的證據讓他們相信),所有基本需求的滿足並不會自動解決認同、價值體系、使命感和生命意義的問題。至少對某些人來說(特別是年輕人),除了基本需求的滿足,人生還有一些不同和其他的任務。

最後再次提醒一個少被理解的事實:人類似乎從來不會感受到永遠的滿足,而且傾向身在福中不知福,把所享的福視為理所當然,甚至不再珍惜。對很多人來說,就連最高的愉悅都有可能走味,失去了新鮮感。(Wilson, 1969)這時候也許必須經歷失去幸福的滋味,才能再次珍惜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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