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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痛苦當工具,以受害者為策略?
學運結束不久,又有新的危機,我指導的一位研究生,本週在系上seminar 發表論文研究計畫書的過程,被某位教授言語所傷。依照系的修業規定,每個研究生在提論文計畫口試之前,必須在系上的seminar 公開發表討論,全系老師與碩博研究生都義務參加。那天,整個討論會驚濤駭浪,我的研究生受到某位老師的猛烈質問,主持人沒留給研究生足夠的時間回答,師生權力不對等。
然而,學生一直不卑不亢,保持禮貌,克制自己的情緒到最後一刻。我覺得研究生的報告與問題對答都很出色,如其他在場老師所言,實問實答,有憑有據,是寫得非常扎實的研究計畫書。
討論會結束後,我如釋重負,從教室最前排走向教室後端研究生報告的位置,要恭喜學生通過論文計畫的第一關,沒想到眼前學生滿臉淚水,她尷尬急著解釋說:「老師你不要擔心我,我只是很高興seminar 終於結束了。」
討論會結束時已經是下午五點半,我緊接著要開系所評鑑小組會議,沒時間瞭解狀況,等隔天下午上完了課才約了這位研究生談談。我們先到人文學院的7-11 買兩杯重烘焙咖啡,走到附近無人的大草原旁坐下。午後陽光輕風徐徐,倆人慢慢喝著咖啡,研究生告訴我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才感覺到她真的受傷了。我心情沉重,一時之間不知能做什麼,只能一旁陪著,我們從下午兩點多一直聊到遠山消失,聊到巨大黑幕慢慢蓋上翠綠的大草原……
我的創傷後症候群
事件過了數天,那幾天夜半醒來就無法入睡,腦海浮現seminar 現場對話,浮現研究生淚流滿面的影像,不斷想著「我能做什麼?」
感恩的是,我的研究生並非弱者,她邏輯思考強,EQ(情緒商數)也很強,能真實感受到自己的情緒,不防衛,不壓抑隱藏,講到得意事開懷大笑,說到傷心或令她感動的人與事,眼角淚水滿溢,內外一致。她復原力很強,理性不情緒化,頭腦清晰,經過幾天密集對話,我已經不擔心學生了。反而是我有了狀況,連續幾日睡不好,覺得自己身心都很不健康,強烈的情緒驚動身體所有細胞,已經影響正常生活作息,頭昏、眼花、耳鳴症狀隨之浮現。
一整週,只要一個人安靜的時刻,我的大腦就輕易被這事件佔滿,不能自主地一直重複出現那天seminar 場景。公開發表論文計畫的主旨是讓學生學習論述與答辯能力,指導教授通常留到最後總結,除非特殊狀況,我盡量不剝奪學生的學習機會,讓學生自己為論文答辯,長出力量。
但這次研究生卻有苦難言。她之後告訴我說,她清楚有些老師並沒有細讀她的研究計畫,因為他們提的一些問題,在計畫書裡已有回應了,只是身為學生,她顧及師生倫理,不敢直接詢問老師是否有詳讀計畫書。學生因為尊重師生倫理,難以正面防衛自己,讓我更不捨,也讓我警覺,我是否也曾經這樣誤解學生。
這事件造成的沉重感在我身體裡滯留多日無法移除。感覺大腦裡被強迫放入巨石,行住坐臥都難放鬆,腦海不斷重播事件畫面,身體發熱、反胃、胸悶、呼吸不順、夜半醒來無法再睡,我大概有創傷後症候群;唯有在專注工作時,比較能忽略這塊大石的重量。然而我儘管很想專注做其他事情,還是煩躁,無法靜靜待在家裡,只好帶著電腦到咖啡店或圖書館,藉著外在環境的氛圍,讓強烈的情緒慢慢安靜下來。
我提醒自己要小心,別落入受害者情結。受傷時容易將相對人想像成惡人,強化與合理化自身的痛苦,讓對方更符合加害者形象,自己則成為完全無辜的受害者,因而不知不覺沉溺在痛苦中,將「痛苦」當工具,以「受害者」角色為策略,引發他人的同情與正義感,來攻擊相對人。然而,緊抓著受害者角色的防衛機制,要付出的嚴重代價就是得讓自己持續過著悲慘的生活,藉以保持他人的關注,賠掉的不但是自己美好人生,周圍的人也會因為無力幫助受傷者而漸漸遠離。我得謹慎,不要落入任何情緒性、毀滅性的防衛機制,而是尋找更健康的方法療傷。
幾週前我密集撰寫「心理衛生社會工作」,我有著夢想,希望人人都能有健康的心理,不要因無知或防衛而自傷或傷人,因而接受同事的邀約,在他主編的《社會工作概論》教科書,負責撰寫「心理衛生社會工作」這一章。意外的是,寫完了之後,我覺得很踏實,好像也因此更清楚自己要過什麼樣的生活、要成為什麼的人,原本以為是幫他人忙,最後是自己收穫滿滿。這些日子因seminar 事件而不安,讓我突發奇想,何不以剛整理好的幾個心理衛生理論來檢視自己,或許能療傷,也可做為後續的課程教材。
搬出佛洛伊德和馬斯洛療傷止痛
精神分析理論創始人佛洛伊德認為,人只要有能力愛,有能力工作(to love & to work),就是心理健康、能適應生活的人了。這道理簡單易懂也不難做到,問題是要持續保持愛與工作的能力並不容易。我很快察覺,只要我處在憤怒或厭惡他人的情緒時,愛的感覺就蕩然無存。然而,如果我用力克制自己,不要對他人生氣,就很容易將矛頭指向自己,認為是自己無能保護學生。我讀到自己不久前寫的一段話時,嚇了一跳。我寫說:「當我們一直自我批評譴責,自己很爛、很笨、很懶、很無能時,也是沒有愛的,這一刻無法愛自己。」我常質疑,一個不快樂、無法愛自己的人,有能力愛他人嗎? 我也清楚看見,當我憤怒、厭惡他者或自己時,我並不快樂,是受苦狀態,非常容易對無辜的家人發脾氣……。
佛洛伊德簡單的心理健康指標,讓我有些警覺,稍微止住低沉的情緒。我繼續往下讀不知已讀了多少遍的馬斯洛需求滿足理論,這回讀著讀著竟然非常療癒,尤其有關高峰經驗的論述。馬斯洛初期研究將人的需求層次大略分類為五個等級,包括生理、安全、歸屬感與被愛、自我價值感、以及自我實現,他後續對於高峰經驗與宗教靈性經驗有更一步的研究。基本上,這些需求的滿足是有順序性的,一層堆疊一層地慢慢往上發展,當人滿足了基本生理需求之後,才能進一步追求愛、歸屬感、自尊等需求,最後才達到自我實現的境界,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忠於自己的性向本質,實踐自己的潛能與天賦。
高層次的需求滿足,能帶給人比較持久的快樂,有時甚至會有「高峰經驗」(peakexperience)。馬斯洛形容,當人處在高峰經驗那一刻,「我們因為活著而感到安適、快樂和感恩,差異與衝突化為烏有,我們直觀生命的意義,飄然狂喜。」1此時的自我非但沒有喪失,反而開闊無限延展,好像是與萬物合一的感覺。馬斯洛從這些高峰經驗中,察覺生命的存在價值,例如真、善、美等,因而對人的本質充滿信心,他以發展個體優勢潛能以及對他人的關懷,作為人本主義理論的核心價值。高峰經驗是極度快樂的時刻,人能因著多種不同的活動而感受到高峰經驗,包括靈修、靜坐、專注的創造過程或致力某件事情、無條件的真愛、無條件的助人過程等。
1 參見廖婉如譯,P. Ferrucci原書(2010)。《美,靈魂的禮物》。台北:心靈工坊。
蘊藏著大量的能源,可以自己發電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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