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貧窮的哈佛女孩:那一段飢餓、無眠與被世界遺忘的倖存歲月

最貧窮的哈佛女孩:那一段飢餓、無眠與被世界遺忘的倖存歲月
(圖片來源:pixabay)

我很確定自己在此之前,絲毫沒有出現過申請哈佛的念頭。不過,我的人站在那裡,觸摸著心中的高牆,我想著,雖然我非常可能無法得到入學許可,但至少,我可以試上一試。

二月裡一個雨天午後,我來到位於時代廣場外、第四十三街上的《紐約時報》大樓前;我收起雨傘,從旋轉門走進去,準備參加獎學金遴選作業的面試。珊與我之前已經去福特漢路上的廉價成衣店,買了一條我要穿的卡其褲與一件我穿起來相當適合的襯衫;而我那雙發舊的黑色靴子,當蓋上長褲之後,看起來也像是一雙正式的皮鞋,可以將就穿著。莉莎借給我一件她的海軍風外套,雖然有一顆釦子不見了,但我想,穿起來應該不會顯得太隨便。總計有三千名高中生申請僅錄取六名的獎學金名額,有二十一名學生進入決選名單,而我是其中之一。面試這天下午的天氣很凍,我已經準備就緒,可是我卻很疲倦,因為這一天異常漫長。

莉莎與我一早聯袂去社福機關辦事情。我們去那裡的原因是,我們在爭取獲得房租補助。之所以會有房租的需求,則是因為我們租了一間公寓。

我拿出第二個夏天在紐約公眾權益研究團體打工所存下來的錢,與莉莎做了一項協議。在我年滿十八歲不久之後,我已經達到法定年齡,可以自行與人簽約租屋;而且,這樣的年紀,不用再擔心被送回去中途之家;我花掉我所有的存款,在貝德佛德公園大道上,為我們找到一間帶一個房間的公寓。我的錢用去支付仲介費用、第一個月的房租與押金,還買了一個床墊、幾只鍋碗、以及一張帶有兩把椅子的廚房用桌子;當我們搬進去住時,我完全口袋空空、一文不名。

我有十一堂課要上,還要費心於學校申請事宜,我已經忙得不可開交,無法再兼差賺錢。為了回報我的貢獻,當時已經在Gap成衣連鎖店打工的莉莎,願意支付所有的帳單,直到我結束學業、可以開始工作為止。而這也會讓她一毛不剩。這個吃緊的預算規畫,可以讓我們有電點燈,有非常基本款的通話方案的電話可用,偶爾也可以買點食物,但幾乎無法支付房租。

關於食物的可靠來源,可以去附近的慈善救濟組織領取或購買,尤其是可以去青春之門領取食物包裹;這些單位都是我的救命恩人。而作為與莉莎協議的一部分,珊會搬進來跟我住;所以,她就跟著我們同一天搬進公寓中。

十二月的一個星期六,那天下著大雪,莉莎、菲夫、珊、伊娃、巴比、詹姆斯與我,一起從磚頭的公寓中,幫忙把莉莎所有的物品、行李,搬進新住處中;兩地距離並不太遠。我們一行人抱著檯燈與許多背包與提袋。凌晨兩點,街燈映照著白色的雪花閃閃發光,我們在濕滑的雪地上,溜溜滑滑跑跑走走,不時踉蹌滑跤,一夥人笑得前俯後合。

詹姆斯拉著我往一個雪堆裡倒,兩個人四腳朝天摔成一團;他親吻我,揉著涼涼的雪球往我的臉上砸,我又叫又笑,追著他跑。磚頭已經出城去度假,所以珊與我才有機會進去屋子,發現好久之前我們留下來的幾袋舊東西,我們早已忘記還有這些東西的存在。在快要清晨時,菲夫與巴比把莉莎的床鋪搬進菲夫爸爸工作用的卡車上;他們穿著雪衣與厚重的登山靴,搬運時,因為卡車載貨平臺濕滑的關係,經常不小心失足滑倒。

按理,從那天開始,莉莎、珊與我就應該過起平順的日子。但是,才搬進去不過兩天,莉莎就失了業。我們尚未付過任何一張帳單,而按照當初的計畫,是由莉莎的薪水來支付所有開銷,當她最後一張支票兌現,買完食物後,就一毛不剩了。

最後一學期,我仍舊修習高中一整年的課程,再加上申請大學的事情,使我無法挪出時間去工作。好幾週以來,我平均每天在學校待上十個鐘頭的時間,晚上回到家則把申請學校的資料一一鋪放在廚房桌子上,填寫所需的文件,然後我們三個會依分量分食從青春之門帶回的食物。在花完存款、又沒有時間工作的情況下,還要上這麼多課,以及處理申請學校事宜,著實讓人過起日子來心驚膽戰。

這全然是一場豪賭,而且彷彿選錯了賭局;至少就我來說,我原本可以盡可能一點一滴花用我的存款,小心翼翼靠著它來過生活。那筆錢如同我的保護傘。但是將它全投入在房子上,我如同走出假期汽車旅館那天時一樣一文不名。我每天離開家上學後,莉莎會仔細研讀分類廣告找工作,但運氣不佳,始終毫無所獲。斷電、斷話等通知單陸續寄來;這些以白色信封寄來的帳單,在信封上的中央下方,以紅色粗體字載明通知事項,並且印上停止服務的最終日期,讓我們可以一天天去倒數,而我們的壓力也一天比一天大。

於是去社福單位尋求協助,就顯得是一個合理的解決辦法。他們應該要協助我們度過難關。這些社福救助機關對莉莎與我並不陌生。在過去,我們就跟著媽媽一起去過好多次,所以我很清楚會碰到什麼事情。但是,我還是萬萬沒想到處理我們案子的女辦事員,可以這樣趾高氣揚、這樣粗魯無禮。我們的申請案一次又一次被退回重辦,因為她說我們這樣那樣的文件,或是沒有顯示媽媽過世,或是看不出爸爸沒有在照顧我們—你要如何證明一件沒有發生的事呢?而如果我們找不到媽媽的死亡證明,該怎麼辦?不過,在獎學金面試的那一天,我百分之百確定所有文件均已備齊,我那天早上只消去遞件,就可以完成申請手續,獲得補助身分,得到我們的租金與拿到一些食物補給票券。

「妳並不符合政府的救濟資格。」女辦事員以公事公辦的口吻說道,一邊闔起文件,扔在桌子一旁。

「這個意思是說……?」我問道;但她一臉不願多說的表情。

她發出一聲經由齒際吸氣的銳利聲響,翻了一下白眼。「大小姐,妳已經聽到我所說的了。妳資格不合。」

大小姐?!她這麼一喊我,一下子讓我籠罩在中途之家的氛圍,又彷彿回到過去與卡洛斯住在汽車旅館中的日子。人生的現實一再對我揭示一項真理:我只要一再一貧如洗,就有愈來愈多的人可以決定我的日子該怎麼過,而且事實就是這樣;我如果一直窮困潦倒,就永遠會有一個什麼人出現在我面前,說出讓我無法招架的惡言惡語。我下定決心,要讓自己建立起一個不虞匱乏的人生,讓自己有力量,希望像這位女辦事員之流的人,可以通通從眼前消失不見。

「女士,我了解您的意思。我只是在問,我為什麼資格不符?」她滔滔不絕講了許多話,翻了更多的白眼,但都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如同那天早上我所看見的其他等待「被救濟」的人一樣,我發現自己也開始對這位冷淡的女辦事員說話大聲起來—這個女人彷彿是,橫阻在我與那些我希求的事物之間的高牆裡的某塊磚。

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火氣上揚。在那一刻,她成為所有對我搖頭說不的人的總代表—所有之前讓我失望難受的社工師、所有先前讓我難過透頂的那些高中面試老師,所有人影全疊在她的臉上。我愈來愈火冒三丈。最後,我舉起手對她做了個「別再講了」的手勢,而且我的手幾乎就擋在她的臉前面,反擊的意味不言而喻。

我說:「妳知道嗎?如果我還待在這裡跟妳浪費時間,我待會哈佛大學的面談就會遲到。」我很想要咒罵她,很想讓她知道,即便她現在對我說三道四,但我有比社福機關更重要的地方要去,有比她更重要的人要碰面。

她直接當著我的面哼笑起來。「是喔?我待會還有個耶魯大學的小姐等著要辦補助咧。那妳幹嘛不趕快去去什麼『哈—佛』的面談!笑死人了。」

我的血液往上衝,整個臉赤紅如火,立刻起身跑出去。「沒關係,」我想著,一邊推開大門,離開這間可悲的辦公室。「沒關係」,因為,儘管這個辦事員毫不相信,但我下午真的也排有一場要跟哈佛大學的畢業校友的面試要去。

事實上,我當天的行程排得滿滿的:首先,就是這個我原以為只是很普通的遞件申請、獲得政府補助的案子;其次,我要去曼哈頓市中心參加大學申請面試;最後,則是要前往《紐約時報》大樓面試。由於我不想缺課太多,所以我才在同一天排滿所有的約會;我希望可以一個接一個順利進行:社福申請、哈佛面試、《紐約時報》面試,三個一舉達陣成功。而事情的結果是,當天只有社福申請案受到刁難而已。

我去到東五十街,在那位哈佛校友執業的律師事務所中與他碰面。現在回想起來,只記得整場會談充滿禮貌的問答而已,一例是關於學校的標準問題,另外還請我講述有關我的人生計畫、教育願景與生涯目標等等。我還記得面試結束後,搭乘電梯下樓時,自己覺得剛剛的談話很順利,於是拿起日記本,再一次確認下一個面試地點的地址:西四十三街二二九號。

我從冷雨中走進大樓,穿越安全檢查門,找到電梯,然後有人導引我走進一個小房間,那兒是獎學金決選入圍者的等候室。我找了一個座位坐下來,房間裡的一切立刻盡收眼底。在這間空氣不流通的房間裡,有兩名表情緊張的高中生,跟著他們的爸媽一起坐在沙發上。有個學生一直來回踱步,另外有個媽媽則不停地拍拍女兒的肩膀。一張小桌子上,堆著一落《紐約時報》。

我了解贏得獎學金的重要性,但我並不十分理解贏得「這一份」獎學金的價值在哪裡。我知道,如果自己沒有多多少少獲得任何獎學金的資助,根本無法進入頂尖大學就讀。能成為一流大學的學生,意謂著在前途規畫上擁有最多的可能性,而這正是我所追求的目標。哈佛的學費比天高,而我現在連一個火雞肉三明治都買不起,所以我明白我需要找到穩定資金的來源。但我卻完全不了解,獲得來自《紐約時報》獎學金的重要性為何。

在我認識的所有人之中,我從未見過有誰讀過《紐約時報》。我沒有任何參考架構,來提供我了解這份報紙的影響力有多大。在我身邊的人當中,如果真有人在看報紙的話,主要都讀著《紐約郵報》或《紐約每日新聞報》。

我唯一見過讀著厚厚一大疊《紐約時報》的人,都是看起來像是專業人士、有高學識的人,他們搭著地鐵,一邊讀著這份報紙。而說到我自己的話,我當然連翻都沒翻開過這份報紙。所以,當我看著那名來回踱步的學生,臉上明顯焦慮不安,幾乎快要呼吸不順的樣子,我全然不明瞭他為何如此緊張兮兮。

我的無知讓我幸運地處在狀況外;而直到那時為止,隨著我在預校所獲得的經驗,我變得比較容易與別人對談,於是我一點也不緊張。事實上,經過漫長的一天之後,處在這間溫暖的等候室中,我反而感覺還不錯,我甚至放鬆地坐在位子上休息片刻。

坐在這間沒有窗戶的小小等候室中,我腦子裡只是簡單想著,這是我這一天的第三場約會,而我的眼睛,則流連在一張擺放甜點的桌子上。一瓶瓶水整齊排成幾列,前面則放在一盤盤可頌麵包、貝果與杯子小蛋糕等等小點。一位名叫謝拉(Sheila)的親切小姐,滿頭結著細細的非洲式髮辮、笑起來很甜,她負責接待我們這些候選人;她參照入圍名單,安排我們準備面談的程序。她鼓勵我自行去取用甜點。「小甜心,請用!到現在都還沒人碰這些甜點,最後我們就會收掉了。想吃什麼,就拿什麼,不要客氣喔。」

這正是我想聽到的話。當他們喊到我的名字時,她轉過身,領著我往前走,我很快塞了幾個甜甜圈與杯子小蛋糕,放進背包裡。是她說我可以自行取用的,而且,反正他們最後也會丟了這些甜點,不拿可惜。

我走進一間會議室;房間中央放著一張很長的橡木桌,大約有十二位穿著正式服飾的女士、先生圍坐在桌邊。在桌子一端有一個空著的座位,很清楚是要給我坐的,我於是往那張椅子走去。

我的兩隻手還沾著甜甜圈的糖粉。「不好意思,請等我一下。」我說,一邊從桌子上的面紙盒抽出一張面紙。我抹著手坐下來。十二雙眼睛開始盯著我瞧,然後聽著我說話。

我知道面談的主題,應當與我所撰寫的那篇自傳文章有關。他們當時要求參選人描述「你迄今為止所克服的困難」。由於我當時已經年滿十八歲,已經不再是兒童社福單位的強制監護處理對象,所以我以無家可歸作為我的書寫主題。我毫無保留寫出我所遭遇的困難。

在面談場合,我甚至披露出比我所寫下的文章還更多的內容。我告訴他們—這些作家與編輯個個身穿西裝與套裝,戴著看起來很昂貴的手環或領結—有關爸爸與媽媽的故事,有關學院大道的往事,有關媽媽賣掉感恩節火雞的插曲。我告訴他們,如何在慷慨的朋友協助下討生活的辛酸,與在樓梯間打地鋪過夜的權宜之計。我還告訴他們,我並非每天都有東西可吃,我總是去像青春之門這些組織的地方果腹。現場鴉雀無聲。一位打著紅色領帶、戴眼鏡的先生,傾身靠向這張巨大的會議桌,首度打破沉默。

「莉姿……還有什麼事情,是妳想告訴我們的?」他問。

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很明顯地,我這時應該去講一些讓人印象深刻、可以反覆咀嚼的話,來讓他們相信我可以贏得獎學金。

「嗯,我需要這筆錢,」我腦子裡率先浮出這樣的想法。「我真的很需要。」在場所有人都笑了起來。如果我可以想到其他聽起來比較複雜深刻的事情,那麼我就不會這麼說,不過我真的只是簡單想到這件事。

有一個人說,很高興認識我。其他人起身過來和我握手。

一位名叫藍迪(Randy)的記者帶我上樓去他們的員工餐廳;他們每天中午都在那裡用餐。餐廳裡人來人往,個個穿著正式,員工證或是別在腰際晃來晃去,或是繫在鑰匙圈上。藍迪坐在我的對面;他是個男性白人,大約三十幾歲,身穿藍色襯衫,打著一條領帶。他很親切友善,帶我去用餐。

「莉姿,不好意思,我剛剛沒在那個面試會議室,」他拿出他的筆。「妳可以告訴我,妳怎麼一路走來變成無家可歸的人嗎?還有,為什麼妳的爸媽他們沒辦法照顧妳?」

跟他坐在那裡,我滿嘴塞滿熱熱的通心粉、乳酪與雞肉,一邊暢飲美味的甜蘋果汁。我的腦袋因為開心吃到熱食,以及這位記者先生對我的興趣而嗡嗡作響。我很興奮來到這棟貨真價實的辦公大樓,而且裡面出入的都是專業人士,如同我在電視裡看過的那些專家一樣。令人驚訝地,我毫無困難就把過去幾年所過的生活,與當天所遭遇的一切,全部一五一十告訴他。我什麼都說了。我告訴他,有關從小到大看著爸媽嗑藥的過程,有關失去媽媽的痛苦,有關汽車旅館的流浪日子,甚至是當天早上在社福機關所遭受的對待,我都一一侃侃而談。

之後幾年,我經常回想著自己當天是多麼幸運,因為,我當時毫不理解,自己在那一天所面臨的困難有多巨大。如果我知道哈佛大學或《紐約時報》的面談按理會有多困難,如果有人告訴我這些都是很艱難、幾乎不可能成功的考驗,那麼,我很可能都不會通過。不過,我當時對世事的理解,還不足以讓我事前分析自己成功的可能性;我只想著要準時赴約,然後認真面對。

接下來幾年,我逐漸知道,這個世界真的有很多人等著要告訴你這樣那樣的事情的成功機率,要你務實面對所有難關。但我卻也學到,除非直接去做、去體驗,不然,在事情尚未發生前,誰也無法真正知道所謂的可能性是什麼。

當我們的談話結束之後,我走去搭電梯;在那一天,我第二次感受到過程很順利,我又往前跨出了一步。我看見那個障礙賽女跑者,疾速往前跨越奔去,又把一個欄架拋在身後。

隔週週五,新家裡的電話響起。聽見電話鈴聲,我著實嚇了一跳,因為我以為電話線早已被斷話。我們已經接到斷話與斷電的通知信好幾週了。實際上,我很確定,再過兩三週,我們就會失去一切,包含我們的公寓在內。我已經開始計畫要來整理行李。

我接起電話後,聽見一個語氣非常正式而專業的聲音在找我。

「我是《紐約時報》大學獎學金計畫單位的羅傑.雷黑卡(Roger Lehecka)……我打電話來,是要告訴妳,經過我們的遴選作業後,妳是六名《紐約時報》獎學金得主之一!」

「猶如一陣旋風襲來」—在想著該如何描述我贏得獎學金之後的生活時,我的心中隨即浮現這個意象。一道水閘門就此打開,我完全不知道我的生活從此將全面改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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