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昧者:為什麼我們會自我欺騙?從演化邏輯和心理學透視人類欺騙的科學

愚昧者:為什麼我們會自我欺騙?從演化邏輯和心理學透視人類欺騙的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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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欺騙的演化邏輯

我們心智深處似乎有個突兀的矛盾:我們會尋找資訊,然後去毀掉這些資訊。一方面來說,我們的感官已經演化到讓我們能精細、準確地見到外在的世界:我們能看到彩色、立體的世界,能看到動態、質感、非隨機的秩序、潛藏的模式,還有許多其他的特點,聽覺和嗅覺方面也一樣。綜合起來,我們的感官系統能讓我們精細、準確地見到事實,假如知道外在世界的真實情況能讓我們更善於遊走其中,那麼感官系統正如所期,能呈現出事實的樣貌。但是,當這些資訊到達我們的大腦,往往會遭到曲解,以迎合我們帶有偏見的意識。我們會對自己否認事實;自己真真實實的特徵,我們反而會投射到他人身上,然後再加以攻擊!我們會壓抑痛苦的記憶、會捏造假的記憶、會合理化不道德的行為、會不斷做出增進自我好感的事,還會展現出一堆捍衛自尊的機制。到底是為什麼?

我們一定會覺得,這些偏誤會傷害我們的生理狀態。為什麼要貶抑事實、摧毀事實?為什麼取得資訊後要操縱竄改,有意識地塑造假象?自然選擇機制為何一邊讓我們有感知器官的優勢,卻又一邊讓我們有系統地扭曲所得的資訊?簡言之:我們為什麼要自我欺騙?

◎欺騙者與被欺騙者之間的共同演化競爭

開始深入探究自我欺騙行為之前,我們先來看看其他物種的欺騙行為。假如我們廣泛捕捉證據,通常比較容易看到重要的通用模式;以此例而言,我們不只檢視自己,也看看所有的生物。如果從演化的角度來看欺騙行為,我們能學到什麼呢?「從演化的角度來看」代表的是研究各種形式的欺騙行為,同時尋找箇中的通則。目前看來,欺騙的形式形形種種,但通則只有幾個。欺騙是隱藏起來的,因此若要理解其中的祕密,通常需要透過詳細的研究和分析才能挖掘出來,所幸相關的研究與分析甚多,而且已經發現一些重要通則,廣泛適用於各個物種。首先,創新能帶來巨額的收益,因此帶來變化多端的欺騙手法。就本質而論,新把戲幾乎一定沒有抵禦之道,因此通常會迅速傳播開來,也因而啟動所謂的「共同演化競爭」,不斷在欺騙者與被欺騙者之間的演化過程中上演。這個競爭驅使雙方變得更複雜,演化出奇特、精細又美麗的欺騙方式,以及察覺欺騙的能力。

一般來說,這種演化的競爭會精進雙方的智能(鳥類和哺乳類更是如此)。我們不妨看看一件簡單的事:在背景中看到某個物體。如果這個物體沒有因為選擇變成與背景一致,那麼它應該很容易被察覺出來,因為會有許多隨機的細節與背景有差異。但是,如果自然選擇讓物體與背景一致,要察覺這個物體就是另一回事了。選擇會消除許多隨機的差異,讓這變成觀察者的認知難題。

以下是最重要的通則:欺騙者與被欺騙者卡在共同演化的競爭之中。由於雙方的利益幾乎一定相反(一方藉由欺騙得利,另一方會因為相信欺騙而受損),演化進程中的競爭會讓一方遺傳上的進展,成為另一方進展的動力。一個關鍵是,這樣的影響與頻率相關,即「頻率依賴型」:欺騙行為不常發生時比較容易成功,反之亦然;另外,某個欺騙行為經常發生時,察覺欺騙比較容易,反之亦然。這表示欺騙者與被欺騙者卡在循環關係之中:任何一方都不可能完全消滅另一方。長時間來說,欺騙者與被欺騙者之間的頻率互有消長,但消長的幅度有限,讓任何一方都無法完全消失。同理,在像人類這種有言語的物種裡,把戲出現的頻率越高,我們就越可能接收到他人的警告。這裡要注意的是,沒有任何一方只會扮演一種角色:我們在不同情境下,有時是欺騙者,有時是被欺騙者。

◎自我欺騙的演化

本書以演化的角度來看欺騙行為。如果生理優勢是以對生存和繁殖的好處來衡量,那麼自我欺騙的人會獲得什麼生理優勢?自我欺騙能怎麼幫助我們生存和繁殖,或者稍微準確一點來說,自我欺騙能怎麼幫助我們的基因生存和繁殖?換個說法:自然選擇機制會怎麼偏好自我欺騙的機制?以下會看到,我們有許多這一類的機制,而且可能有重大的代價。好處又在哪裡?這些機制又怎麼助長繁殖和遺傳的成功率?

生理上對「優勢」的定義是從存活和繁殖的角度來看,但心理上對「優勢」的定義通常是感覺比較好或比較快樂。我們會自我欺騙,是因為我們都想要感覺好,而自我欺騙能幫助我們達到這一點。如後文所述,這個說法有幾分真實,但並不多。從生理上來反駁的論點是:就算「比較快樂」如預期與更高的存活率和繁殖率相關,我們又何必用「自我欺騙」這種可疑(而且可能代價高昂)的機制來控制我們的快樂程度?我們對自己撒謊是有代價的:我們有意識的行為是建立在假象之上,許多情況下我們會因而被反將一軍,本書中也會一再看到這樣的例子。不論是墜機時、規畫愚蠢的攻擊性戰爭、個人的感情災難、家庭爭執或其他情況,我們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自我欺騙帶來的代價是「與現實脫節」,這也不出所料;不過可惜的是,自我欺騙往往會讓其他人付出不成比例的代價,而我們會從中得利(如果有利益的話)。那麼,從生理上來看,自我欺騙又怎麼不會讓我們得不償失?自我欺騙到底是怎麼增長存活率和繁殖率?

自我欺騙是為了欺騙而演進的,也就是為了更善於騙過他人。另外,有時候這對欺騙他人的好處,是因為在欺騙他人時會減輕認知負荷,有時候則是讓人輕易為自己的欺騙行為脫罪(「我對自己的行為沒有意識」)。以第一個情況來說,自我欺騙者在有意識、刻意欺騙他人時,不會露出這方面的蛛絲馬跡,因此讓人察覺不出來。以第二個情況來說,欺騙的時候讓真相的一部分留在非意識中,欺騙行為本身的程序就比較不必費腦力;也就是說,大腦沒有發現當中的矛盾時,運作就更有效率。以第三個情況來說,當他人察覺自己的欺騙行為時,自己就更容易對他人辯護(亦即「合理化」),說那不是有意識去做的事。有時候,自我欺騙能對自己帶來直接的優勢,讓個體暫時進入產能更高的狀態,但在大多數情況下,不需要自我欺騙也會發生這種產能提高的情形。

目前已有針對許多其他物種的研究,檢視牠們欺騙與察覺欺騙的運作和機制;這些研究的優點,是我們能在其他物種身上,看見我們不太能在自己身上觀察到的事,同時大幅增加我們擁有的證據,帶出一些頗具價值的通則。欺騙者與被騙者都卡在共同演化的競爭中,而這會讓雙方不斷增加適應能力。其中一項適應能力,就是「智能」本身:我們擁有清晰又充足的證據,說明察覺欺騙是推動智能演化出來的重要動力(進行欺騙常常也是)。這也許有些諷刺:用來增強智能、讓物種認知真實情況的工具,往往是不誠實的行為。

在背後運作的機制方面,神經生理學方面一些有意思的研究顯示,有意識的大腦通常扮演事後諸葛的觀察角色,行為本身則通常是非意識啟動的。大腦中與欺騙有關的區域受阻時,欺騙的品質會增強;另外,有意識地阻撓相關區域的腦部活動,可以抑制記憶。一項經典的實驗可以展現人類的自我欺騙:我們常常會非意識地辨認出自己的聲音,同時卻有意識地不辨認出來,而且這項特徵可以被用來操弄。一個很重要的概念是「強加的自我欺騙」:別人會在我們身上強加自我欺騙,但是是我們自己執行這些自我欺騙。

無論證據在個人的經驗中,或是必須仔細研究才能發掘的非意識狀態,分析自我欺騙的行為都能讓我們更理解日常生活。

自我欺騙的行為與假歷史敘事密切相關,我們會對自己說這些歷史謊言,通常是為了自我寬恕或自我膨風。自我欺騙是未經熟慮就發動戰爭的重要因素;另外,宗教與自我欺騙也有重要的交互作用,既是自我欺騙的解藥,亦是加速劑。絲毫不意外的是,非宗教的思想體系(從生物學到經濟學和心理學)也會受自我欺騙的影響,這是基於一個原則:一個學門越是社會化,發展就越容易受自我欺騙阻礙。最後,我們每個人都能選擇要抵抗或縱容自己的自我欺騙。我選擇抵抗我自己的,但目前實在不太成功。

◎處處皆是欺騙

欺騙處處深藏在生活中,舉凡基因、細胞、個體,到群體,各個層面皆會發生,而且似乎是必需的,更需要不擇手段來達到。欺騙通常藏在不見之處,也難以研究;自我欺騙又更甚,會深藏在我們的非意識心智之中。我們有時必須將之誘導出來才能檢視,而且常常會缺乏關鍵的證據,因為相關的詭計多端,我們又對於自我欺騙的內在生理機制所知甚少。

我說「生命的各種層面都有欺騙行為」,指的是病毒、細菌、植物、昆蟲,以及各種其他動物都會進行欺騙行為。就算是我們的基因裡面也充斥著欺騙:自私的遺傳特徵會打壓其他基因,用分子層級的欺騙技巧來過度增殖。生命中所有的基礎關係都染上欺騙習性:寄生蟲與宿主、掠食者與獵物、植物與動物、雄性與雌性、鄰居之間、父母與子母,甚至是生物體自己對自己。

舉例來說,病毒和細菌常常會主動欺騙來進入宿主體內,假冒自己是宿主身體的一部分,讓宿主的身體不會辨識為異物。以HIV而言,這個病毒會經常改變表層的蛋白質,讓身體幾乎無法持續防禦。掠食者會對獵物隱身,或假裝自己是獵物會受吸引的東西,並藉此得利:舉例來說,魚可能會把身體的一部分像蚯蚓一樣吊著,吸引其他的魚過來後再把獵物吃掉。獵物得利的方式是對掠食者隱身,或假裝自己是對掠食者有害的東西,像是有毒的物種或會獵捕掠食者的物種。

幾乎所有的關係都會有物種內部的欺騙,欺騙也有著特殊的能力,永遠走在生命的前端,讓察覺欺騙的能力窮追不捨。正如謠言一般,謊言繞了世界半圈之後,真相才準備要出門。自然界出現新的欺騙方法時,會是世界上罕見的行為,而且常常沒有妥善的防衛機制。欺騙方法更常使用後,大自然會在受害者身上選擇出防衛機制,最後會因為反制方法出現、變得普及,導致這個欺騙方法受到抑制,但新的防衛機制一定有辦法避開,新的手法也一定會出現。

至於「欺騙會自然受制,讓整體代價不會過高」的思維,不妨看看竹節蟲目(Phasmatodea)的例子。這些昆蟲不是模仿樹枝(三千個物種),就是模仿樹葉(三十個物種),已經存在至少五千萬年,並且與牠們模仿的對象相似得出奇。模仿樹枝的物種中,似乎有股很強的演化壓力,驅使牠們演變出長條狀(樹枝狀)的身體,即使這樣會讓個體失去兩側對稱的優勢也一樣。為了將內臟塞進狹小的空間裡,對稱的兩個器官常常得犧牲一個,因此只會剩下一顆腎臟、一顆卵巢、一顆睪丸等。這個例子顯示,為了讓欺騙成功,自然選擇的力量大到不只能重塑外型,還能重塑內臟,而且就算對大型的個體不利(失去對稱通常一定是不利的)也一樣。

◎與我們自己生命中的自我欺騙對抗

我的生命中有兩個與自我欺騙有關的部分:個人的,影響我如何與周遭的人建立關係;以及一般性的,指我的科學工作及較為一般性的社會解讀問題。其中一種切身得多,且與那些對我至為重要的人際關係之生物學緊密相關。第二種則是影響許許多多人思想的宏圖大業,但這些人通常與我的關係疏遠多了。

談到個人的生命,從生活中學習的問題在於生活就像搭火車時面朝車尾。也就是說,只有在現實與我們擦身而過之後,我們才看到了現實。神經生理學家已經證明的確是如此。我們在事實發生過後很久,才(有意識地)看到傳送進來的資訊,以及我們內心的行動意圖。這就好比我們很難在事發後知道該在事發前預測什麼;因此,我們預見未來的能力是有局限的,即便是我們自身行為所致的未來。

我相信我已經從我的自我欺騙行為中學到很多,但並不是學到如何避免自己重蹈覆轍,往往是一模一樣的覆轍。就拿我常犯的關乎衝突與自我欺騙的問題來說吧:有人傷了我,而我想著要說一句狠話、寄一封下流的信或比出某種輕蔑的手勢。此時,我內心潛藏的一面開口了:「但,羅伯特,這種情形你已經碰過六百一十四遍了,也曾說動自己做了惡意的舉動,但每次才過一下就後悔。這次也沒什麼不一樣,別再這麼做了。」接著,我個性中強勢的一面吼了回來:「不,這次不一樣。這次我會覺得滿足、開心。」然後就來了第六百一十五次。有一句古話把這種錯誤的其中一個形式說得貼切:「計畫復仇時,要築好兩個墓穴,而不是一個。」

相較之下,我真的有在想(儘管這可能完全是自我欺騙)獻身追尋真理的生活,尤其是藉由科學和邏輯,多年來一直磨練著我的心靈,所以我一生中很少真的在工作領域做出自我欺騙行為。事實上,我已經變得又更吹毛求疵了點,要求要有更高的顯著性水準和更好的方法論,才能認定為證據。當然,現在我的邏輯心靈變弱了,但我相信我很少扭曲邏輯以配合個人需求。對大多數科學家來說,這種扭曲是科學同行之間競求學界認可的結果,就是這種學術圈眾所周知的「玻璃心症候群」,導致眾多學界中人貶抑其學科中那些競爭利基相近的研究工作,或是更全面性地蓋過其光彩。我一直都覺得這似乎有點荒謬,讓這麼微不足道的個人考量妨礙對於真理的理解,而真理正是你整個所謂的工作目標,但誇大自己與矮化他人成就的傾向,在此與在生活中其他領域似乎一樣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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