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反思出來的問題,是殭屍問題
哲學的天地很大,而在哲學天地裡,每個人都是自己的主人。
哲學是低門檻的學問,這學問最重要的門檻便是你能勇敢的、誠實的自己反省與思考,而這是「學問是為己之學」的重要內涵。在每一次筆記中,都勉強自己用自己的筆寫自己的話,在每一次報告中,無論大小報告,都努力提出自己的看法,無論小意見或大理論。
一旦反省與思考成為你的習慣,你基本上就跨過哲學門檻了。那些出自於你自己的問題,通常就是哲學問題,而通常那就是最重要的哲學問題,例如:我是誰?什麼是善惡?我可以知道什麼?什麼是生命與死亡?上帝存在嗎?死亡之後還有來生嗎?為什麼要有政府與法律?真理是什麼?道是什麼?思想的原則是什麼?……等等。這些問題其實也同時是偉大的哲學家關心的問題,而當你透過自己的自我反省與思考,問出這些問題的時候,也就是你成為哲學家的時候,也只有在那時候你才能真正和孔子、蘇格拉底、康德、維根斯坦等哲學家一起討論哲學。事實上,通常你就能和孔子、蘇格拉底、康德、維根斯坦等哲學家一起討論真正的哲學。
重點不是你和過往的哲學家提出相同的哲學問題,而是它們是你經過反思之後所產生的。你的自我深度思考不僅產生哲學問題,更重要的是它也產生對這些哲學問題的「帶著你特有味道」的觀點。哲學問題反映出人類的共有處境、人間的共有境遇、人性的共同條件,因此,只要是人,深刻反思後都會提出大體相同的問題。哲學問題是你和其他哲學家交會的平臺,你對這個交會平臺所能作出的特有貢獻,也就是你所能作出的唯一貢獻,也是那無可取代的貢獻,就是你在反省與思考這些問題時,同時醞釀出來的那些特有觀點與獨家角度。
沒有反身的思考,哲學問題是殭屍問題,沒有生命。
根據相同的道理,讀經典時,要想像彷彿哲人就在你身邊。讀論語時,我常想孔子到底關心什麼問題,然後和孔子一起想那些問題,彷彿他就在身旁與我討論。我主要不是詮釋孔子如何說、如何想,而是和他一起想問題、一起討論問題。因此,有時我不同意他,有時我受他指正,有時我們一起走得更遠些。讀柏拉圖也是如此。讀哲學家的原創性作品時,我都如此期許自我。把大哲學家當作學習的夥伴,而不是思想的權威者。
這些看法不僅適用於哲學,我認為在其他領域也成立。我們的社會思想之所以不能大步向前,我認為,主要是因為我們問不出新的問題,提不出新的假說、新的想法,我們的學術形態是大多屬於「詮釋型的思想」或「演繹型的學術」,陷溺在詮釋別人的工作上,在意的是相互比較誰的詮釋比較正確、比較創新,或是將自己定位為學術下游工廠,在意的是誰的演繹規模大、運用範圍廣。
你上大學,過去的、既有的理論自然要參考,但是它們是你創新的基礎、註腳與助力。不要僅僅成為哲學家的詮釋者,更要努力成為哲學家,或者,不要僅僅成為思想家的演繹者,更要努力成為思想家。
在MIT求學就如同用消防栓喝水一樣
麻省理工學院(MIT)前校長懷納(Jerome Weisner)說:「在MIT求學就如同用消防栓喝水一樣」(”Getting an Education from MIT is like taking a drink from a Fire Hose.”),依據我的理解,他想說的是:
在MIT求學,你能學多少、你願意學多少,你就可以學到多少;你停止的那條線就劃在你能力的極限之處,劃在你意志的極限之處。MIT的學習資源就是那麼豐富。
簡單地說,能喝多少水,愛喝多少水,盡量喝,MIT水多著呢。問題永遠不在不夠,而是太多,因此另一個重點是:如何喝,才不會嗆到。
就在不久以前,不會超過三十年前,世界絕大部分地方的學習資源是極其有限的,有學習意願的人也常常沒有學習機會或學習資源,天資再好也無可奈何。而現在,絕大部分的大學都能提供學習消防栓,最多尺寸不一。事實上,世界各地不差的大學就算提供不了消防栓,也能提供出水豐富的水龍頭,而且拜網際網路之賜,我們也能喝得到別人的大學消防栓出的好水,甚至,不必上大學就能輕易獲得豐富的學習資源。資源不再是主要問題,意願與動機才是。
人的能力是彈性的,人的意志也是彈性的,就算不是彈性的,我們也不知道它們真正的界線在哪裡。那麼什麼時候學習要停下來?我的建議是:學到很累很累的時候。很累很累是多累?像我那樣,躺上床十秒之內就睡著的那種累。更重要的是,睡著的時候要是快樂的,至少沒有不快樂。但是,如果你上大學常常不快樂,就回家吧。大學不是人生的全部。
自己的聲音是最重要的學習嚮導
大學的核心之一是學術,而學術的核心之一是創新。創新的第一步是誠實,也就是說出自己心裡的話,不把別人的話不知不覺、有意無意中當作自己的話。
在選題目做報告之前,總是先問自己,有沒有自己的話要說?如果左思右想、想不出,就換題目,不要因為方便、容易而硬寫。如果有自己的話要說,就繞著它,不斷琢磨,不是你引導它,而是它引導你。
如果你真的有自己的聲音,千萬把它當作珍寶。
送你我這篇報導文章,請你思考,文章終了前那位「最不會說話的學生」,也可以說是最沒文采、最不知說話「格式」的學生,為何迸出最感人的一句話?
大約四年前,我參與教育部全國傑出通識教育教師獎活動,擔任遴選小組的召集人,小組成員有當時的臺大教務長蔣丙煌、生命科學院院長羅竹芳、逢甲副校長李秉乾……等學養經驗皆一時之選的學者。
遴選包括初選與決選,決選階段包含到校訪視的部分。那天,遴選小組專家學者來到了板橋亞東技術學院,訪視的對象是通識教育中心的林智莉老師、她的課及她的學生。
參訪委員們心裡一直提醒自己,每個學校的條件不同,每個學校的學生背景不同。臺大學生有臺大學生的缺點,亞東的學生有亞東學生的優點,千萬不要香蕉芭樂亂比一通。更重要的是,各校學生特質不同,臺大學生學科知識強,但是技術能力上,亞東學生應該不差。委員們調整、調正好自己的準備心態,心安理得地開始訪視。
不是優秀的老師,絕對進不了決選,畢竟這個獎是大學層級的唯一國家級教學獎。林智莉老師的教學非常傑出,細節不談,這裡只談兩點,一個是基本態度,一個是教學成果。
林智莉老師認為做為老師,就應該記住每個學生的名字,否則不夠尊重學生,也因此不夠尊重課程,這是教育基本態度。她身體力行。林老師每學期大約教五門通識課,每門課約五十個學生,學期前她努力地背,熟記每一個名字,每學期約二百五十個名字。熟記到上課時可以不費力地叫出每個學生的名字,像叫自己孩子的名字那樣叫出學生的名字。老師呼喚著名字,總覺得有人關心,覺得上課像回家。受訪學生表示,在學校遠遠看見林老師,剛開始想藏入人群中躲她,但總是被她喊出名字,只好高興地在人群中露出自己,大力揮手致意。
我們也訪問了林老師的十位學生,想瞭解林老師的教學過程和教學成果。這些隨機抽出的學生,有些已經畢業幾年,有些尚在學,有些口才好,有些是臉容易紅,話卻不容易說出口的。十個中有九個可以非常清楚而且彼此一致、相互補充地說林老師上課方法和上課內容,而且幾乎是每週的課程內容,更讓委員們驚奇的是,這些學生居然可以對委員說,林老師為什麼那樣上課,為什麼這樣進行紅樓夢的這一回那一章。委員們背景不同,但是絕大部分曾是文青,既然紅樓夢是林老師的主課之一,委員們當然要秀出夠深度、夠專業的問題,要考出學生的學習成效,於是問「你知道為什麼叫元春、迎春、探春、惜春?」「紅樓夢的主旨是什麼?它與佛教思想的關係?」等聽起來專業的問題。學生們輕鬆地一一回答,還興致盎然地回答,特別是那些畢業多年的學生。十個學生中最木訥的那個,還沒說話就脹紅臉的那個學生,好不容易回答了「上課最深感想」這個問題,他脹紅臉十秒,只迸出一句話「上林老師的課我不會睡,我捨不得睡。」
走出亞東校門,同行的臺大教務長蔣丙煌教授說出了大家共同的心聲:我現在分不清楚臺大學生和亞東學生的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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