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癌術後的物理治療

乳癌術後的物理治療

病人教會我的事

失色玫瑰

治療師的工作,每次與病人相處時間約30分鐘,至少都會是2-3個月以上,有的時候甚至更久、長到好些年,和病人的關係,也會因熟稔而親近得像家人般。除了討論病情以外,話題常包括了食、衣、住、行、日常瑣事,我常開玩笑:「可能我連病人家中小強有幾隻大概都會知道。」這麼多年的臨床工作,每天都有小故事發生,有溫馨感人,有傷感無奈,但都是病人親自用生命來告訴我關於人生的種種課題。

11年前我剛開始接觸乳癌的病人,很常見上了年紀而且被診斷為第四期的婆婆,胸口上都帶有因腫瘤爆掉而潰爛的傷口,上臂常常異常腫大,淋巴液甚至會從毛細孔滲出,還有伴隨著陣陣可怕的腐臭味。

她們大多住在鄉下也不太識字,生活上可能獨居,或是即使與家人同住也不便啟口,所以同住的家人都不知情。而乳癌最可怕的是一開始的不痛不癢,病人本身很容易忽略或是不以為意,等到傷口爛出來時,通常都為時已晚。有些較年輕的病人,則是因鴕鳥心態或是迷信偏方,以致延誤了治療的時機。

印象中非常深刻、很多年前的病人,姑且稱她玫瑰小姐,因為玫瑰漂亮、美麗,卻又有刺會扎手。當時玫瑰以住院病人的身分照會復健科,第一次遇見她時,雙腳除了尚有知覺外,已經沒有任何力量可以自己站起來,胸口裹著層層白色的紗布,紗部底下蓋著腐爛的傷口正飄著剛清洗過淡淡的藥水味,病歷上記載是位乳癌第四期、並伴隨有脊椎壓迫的病人。

玫瑰年約四五十歲,高階經理人,未婚,是非常有自信、有主見的職業婦女。見面時,第一句話她便以堅定的語氣對我說:「不管如何我都要,也一定要用走的出醫院!」說出這話的病人,常會讓我產生一種既同情又百般無奈的心情,同情是因病人目前處境的艱困,無奈的是實際上很難如願。

起初,猜想玫瑰應該不太清楚她的情形,所以才會對自己的病況有這麼不切實際的幻想。但在病史詢問的過程中,又發現明明她都清楚病情已到末期,雙腳力氣慢慢消失也不是一、兩天的事情,怎麼還會做出如此強悍又無理的要求?

滿腹疑問,我小心翼翼套問:「妳不住在這附近,怎麼會來我們醫院就醫呢?」
「我是為了你們曹朝榮院長來的。我很熟你們曹院長,常常會介紹病人來看他。」
這個答案簡直令人匪夷所思:「既然妳認識曹院長,那妳怎麼沒有早一點來找他呢?」

像是戳到痛點般,玫瑰立刻口氣尖刻回答:「哼!我兩年前剛發現時,馬上跑到大陸找一位非常有名的氣功師父,我透過很多管道關係才找到這個人,這個人除了他們高幹以外,是不隨便接其他病人的。那個某大企業家、某某政要,還有那個誰、誰、誰也給他醫好了。我現在行動不方便,所以不能去大陸,不然妳以為我為什麼要妳趕快讓我會走,我只要能夠找到他就會沒事了。」

老實說,她所說的誰誰誰、到底是給誰醫好?是真醫好?還是只是道聽塗說?我是真的不知道。但聽了這段話,簡直是令人無語問蒼天,心裡頗覺得無奈,也只能點點頭:「那、就一起努力吧!」雖然相關研究報告與臨床經驗告訴我,她的要求是件不可能的任務,但心裡面還是真心希望,超強意志下會有奇蹟,可以幫玫瑰達成心願。

果不其然如預期所料,過不了幾天,她的雙腳感覺開始消失了,堅持不需要家人與看護的陪伴,三周後,連大小便也都沒知覺了,常常尿布裡滿是大便,卻無知無覺,偶爾還會溢出沾染床單。因為住院天數過久,必須出院時,玫瑰神智依然清楚,但已連乘坐輪椅都覺得痛苦了。我雖然沒有陪伴玫瑰到臨終,但在不久之後,便輾轉聽到她已經去世的消息。

玫瑰自確診到往生,只有短短兩年多的時間,而她剛發現時不過才是第一期的乳癌,卻因為自己的選擇而延誤治療契機,導致生命結束得太快,甚至在生命最後的半年多,過著癱瘓、沒有自主尊嚴的生活。我想,有時無能為力、沒有意義的活著,真的比死亡更可怕。

很多病人在還有機會救治時,一心一意相信了偏方,等到情況完全失控無法挽救,卻在醫院裡怪醫師醫術不精、醫療人員不盡心,要知道「神仙難救無命人」這句話不假。有好幾位病人,在面臨如玫瑰這般困境時,悔恨交加,只是千金難買早知道,事已太遲,無力回天。

來說告別

身為物理治療師,第一次陪伴病人走到生命的盡頭時,我開始對於癌末病人到底需不需要復健這件事感到很懷疑,對於不久人世的病人,物理治療又有什麼幫助?

癌症的復健治療往往可以持續很多年,我們常與病人相識在體況良好之初,卻可能在若干時間後與他們告別,這實在是件令人感傷又無奈的事情。但病人們給了我一個可以說服我,做癌症物理治療這件事,是有義意的答案──讓病人在最後的日子裡過得有品質有尊嚴!

一開始就被診斷為末期病人的安姨,因為淋巴水腫來到治療室,安姨個性非常樂觀開朗,常常她人還沒到,就聽到她的聲音。只要體力允許,安姨常煮點心與拿手菜與我們分享,偶爾還會幫我們修修椅子,幫其他病友打氣。

安姨有個躁鬱症的老母親需要照顧,若不說,沒人會以為她是末期的病人。我和組長一路陪著她到狀況轉壞,住院一陣子後,安姨意識也開始變得模糊,不再合適進行復健,在與病房主護討論後,我們便暫停了所有的床邊治療。

就這樣過了一、兩個月,某個星期六夜裡,我入睡後一個奇怪的夢,讓我印象深刻:

我走在兩側書櫃全都高聳入雲、巨大、無人、周遭一片灰黑的圖書館裡,正沿著走道欄杆緩緩的摸索前行,突然聽到遙遠微細的聲音:「葉老師──」小小的回音飄渺迴盪……我停下腳步,想聆聽追蹤,卻再也沒聽見任何聲響。遲疑了一下,又繼續往前走,接著爬上了一座極窄的樓梯,背後突然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我當下立刻轉身,就看見一顆黑黑的頭顱出現在樓梯下,原來是安姨跟在身後爬樓梯,追趕得氣喘吁吁,等她爬上來後,我沒想太多開口就問:「安姨,妳怎麼了?」

她一手扶著欄杆、一手扶著自己的膝蓋,邊喘氣邊搖頭:「葉老師,我找妳好久了。」
「有什麼事嗎?」

順過氣後,安姨臉上帶著微笑,走近我身邊:「我是來跟妳說我決定要去旅行了。」
「安姨妳身體好點了嗎?」

「好多了,好到夠我可以去想去的地方了。幫我告訴組長一聲,我都一直找不到他。啊、時間快來不及,我要趕緊走了。好不容易找到妳,真好!謝謝你們這些年的照顧。」

隔天醒來,神經大條的我仍不覺得有什麼不對,直到星期一早上,我跟組長提起了星期六的這個夢還有阿姨所講的話,組長一臉訝異的看著我說:「星期六妳沒上班,所以不知道,安姨在星期六那天早上,就往生了……」

這麼多年過去,這夢境依然清晰鮮明,安姨臨終的親自道別與感謝,雖然只是個不真實的夢境,卻讓我相信,物理治療對於癌末的病人,確實有幫得上忙、舒緩她們不適的地方。

第一次見到秀初姨,是在一般病房裡,雖然看來精神還不錯,卻是一位乳癌末期的病人。瘦骨如柴、無法自行翻身,安靜的躺在單人病房裡,胸口與腋下覆蓋著厚厚的白紗布,底下有著常人無法想像的腐爛傷口,已經腫成兩倍大的手臂,不停地從毛細孔滲出水來,染濕了周圍的床單。

負責照護的血液腫瘤科醫師,希望我們可以改善秀初姨水腫的手臂,並增加她腋下打開的角度以便於清理傷口。按復健排程,每隔一天我就會到病房去幫阿姨進行淋巴水腫按摩,輪流陪伴的每一位家屬也都會依照我的囑咐,每隔1-2小時就幫阿姨進行和緩的手臂被動運動。腫脹、滲水的手臂,用乾淨的枕套套起來,只要濕了就換掉,每次去病房,我都會再次檢視家屬所做的被動運動是否正確。

一星期後手臂不再滲水,雖然還是腫脹但已經柔軟縮小許多。

阿姨微笑著說:「謝謝妳。終於沒有水再跑出來了,我都快用光了庫房裡的枕套,現在肩膀也覺得輕了一點。」

我問阿姨:「想不想坐起來?」

阿姨恐懼地搖搖頭:「我只要一動,肩膀和背就痛,每次護理師來換藥,都很艱苦,自己都翻不了身,怎麼坐起來?」

我半哄半騙說:「試試看嘛!我們先試試翻身,妳覺得可以我們再繼續,如果不行,我們馬上就不做。妳看,如果坐起來,妳就可以看見遠方的火車和稻田,也可以讓背部透透氣呀!」

拗不過我,秀初姨勉為其難的讓我幫她翻身成側躺,躺了一陣子,並沒有發生想像中的疼痛。阿姨抬頭望著我:「那,我們來試試坐起來吧!」

我小心翼翼地環抱著秀初姨,讓她坐在床邊、並輕聲問:「有沒有不舒服?」

阿姨突然放聲痛哭,我心裡頓時慌張了起來,並懊悔地想:「糟糕!還是太勉強了嗎?」嘴裡馬上安撫她:「阿姨深呼吸,我立刻讓妳躺下去,再請護理師來幫妳打止痛劑。」

阿姨邊搖頭邊哽咽地說:「不用、不用,我沒事,我只是、很久很久、沒坐起來了。」

悄悄地鬆了一口氣,我安靜地陪著阿姨坐在病床上,聽她訴說著心裡的後悔,悔恨著當初不該畏懼著化療的痛苦,做了逃兵,一個人避著家人躲到山上,最後身體情況惡化至無法收拾,還要麻煩家人上山去接她……

在我結束治療離開病房之前,阿姨輕輕拉了拉我的手:「我以為這輩子,再也沒機會起身看窗外了,真的謝謝妳,坐起來的感覺真好。我可以每次都起來坐一下嗎?」

這天,我冒著會被投訴的風險,稍稍延誤了下個病人的治療時間,讓陪伴的家屬們學會如何舒適地幫忙阿姨起身,讓阿姨隨時想坐起來,即使沒有我在身邊也有人可以幫忙。

工作這麼久,有時我會在心底默默猜出病人可能大限將至,而自己事先把復健排程停下來。醫院裡的死別很平常,每天都有,但如果可能,我會盡量迴避最後的那一刻,因為面對病人離世的面容,情感上的負擔太過沉重,有時沉重到會令我無法呼吸。當阿姨開始陷入了昏睡,臉上的神情也開始顯現與平時不同時,我跟家屬提出因為病人意識不清,可能需要先暫停復健時,阿姨的女兒卻跟我說:「我媽媽很喜歡妳,每天就等著妳來病房看她,陪她坐一下。雖然她現在不清醒,我們還是很希望妳能夠繼續來幫她,媽媽心裡會知道、會開心的。」

聽了這些話,我暗自嘆了一口氣,還是把秀初姨的名字繼續留在排程裡。又過了兩天,我如常地去病房看阿姨,一推開房門便看見了有些人圍在病床邊合掌低聲誦經,有些人在角落掩面嗚咽啜泣,我靜靜地站在門口、輕輕地將病房門闔上,人猶在,魂已遠。

看似簡單平常的個人日常活動,對於癌末病人常常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想望,物理治療師真的可以為這樣的病人及照顧家屬,提供安全、省力的照顧方式,即便只是起身坐在床邊看看窗外風景,都能為病人心裡帶來莫大的安慰。

努力活著也要學會說再見

有人說:「死亡是一輩子永不分離的伴侶。」

當最不好的狀況來臨時,所有的醫療行為都只是盡量延緩那一天的到來而已,大多數時候除了止痛鎮靜、就還是只有止痛鎮靜。什麼時候該放手?沒有正確的答案,這是個大家都還在努力學習的課題。

曾經有位乳癌病人,因為丈夫太愛她而捨不得讓她離去,即便在她腦轉移已經開始昏迷以後,還是要求院方進行積極性的治療,醫師只能依著家屬的意思繼續放射線治療,因為過度放射線照射,整個頭部的皮膚呈現焦黑破皮,最後依然是很遺憾,讓她帶著燒燙的痕跡離世。也曾有病人在情況一轉差,便自行決定停止所有的治療,只因她希望離開塵世時依舊看起來美麗如昔。

不管是對家屬和病人,訣別都是極不容易的一件事。有個例子,讓我見到在死亡陰影下努力活著,並笑著告別的勇氣,也讓我了解孩子,不論年紀有多小,都必須要好好讓他們明白,為什麼至愛的父母無法在身邊繼續陪伴他們長大?因為,其實他們都懂!

茉莉是位很年輕罹患乳癌的母親,本身是位優秀的臨床護理人員,因為工作繁忙而忽略身體的警訊,等到發現不對勁時,情形已經很糟糕了。面對才剛出生的小女兒,有太多事未做,沒太多時間可以自憐自艾,她知道必需要和時間賽跑,她當下馬上決定不管如何她都要盡力的活下來。為了兩個年幼的女兒,茉莉心想:至少要努力活到她們幼稚園畢業,多陪她們一段,再好好的與她們道別。

先把位在郊區的大房子賣掉,茉莉換住到了市中心的小房子,新家附近就有一所國小和國中,她想若是將來她不在了,小孩至少可以自己步行去上學,不一定要大人接送。六年間,除了不曾間斷的化學治療與標靶治療,加上無數次的放射線治療,還接受了二次加碼刀和一次傳統開顱手術,所有辛苦的療程都是為了爭取多陪孩子的一點時間。

在一次與先生、孩子去日本迪士尼旅遊回來後,她與我談起女兒發生在幼稚園的一件事。幼稚園年紀的小朋友,如果旅行回來,多半會迫不及待地跟小朋友講旅遊的經歷、途中所得到的禮物,我想就連多數的大人也是一樣吧,所以老師們也非常鼓勵小朋友上台與同學分享所見所聞。

但茉莉的女兒旅遊回來,在幼稚園裡幾乎不提旅行的事,老師打電話問茉莉這件事,並希望女兒可以上台跟大家說說迪士尼樂園的趣事。隔天晚上,老師又打電話給茉莉:「您的女兒已經與同學分享了旅遊的見聞,但奇怪的是,買的禮物都還包裝得好好的,也不願意打開給別人看。」

茉莉問女兒:「為什麼不拆禮物呢?是因為不喜歡嗎?」

大女兒搖搖頭:「因為是媽媽買的禮物,對我來說非常的珍貴,我捨不得拆,怕拆了以後弄壞了,再也沒有媽媽的禮物了。不拆開,就是怕小朋友會要看、要玩。」聽到這些話,真的覺得很心酸,這麼小的孩子,對於生離死別,已經早慧到令人心疼。

在小女兒幼稚園畢業那年,茉莉開始肺部積水,常喘到她什麼事都做不了,只能躺著。幾次在治療室中,她闔著眼睛幽幽地跟我說:「覺得自己很沒有用,只會拖累家人,但我先生還是希望我撐住,他說我什麼都不必做,即使只是靜靜地躺在家裡,對他們就是最大的安慰。可是這次和以往不一樣,我真的累了。」
終於,小女兒的畢業典禮來了,茉莉咬牙硬撐著病體,向醫院請假、帶著氧氣筒,勉強坐上救護車去觀禮,禮成後,茉莉臉上帶著滿足的笑容:「心願已了。」過沒幾天,便溘然而逝。

每次想起與茉莉在治療室的對話,我都會忍不住紅了眼眶,她用生命教會了我幾件事:

堅強地面對人生的困難,即使面對重重難關也要一試再試,不試怎會有希望?

生命中,工作不是唯一,最重要的是自己的至親至愛,你若不在了,才是他們最大的傷痛!只要有機會,都要盡力地活著;既然活下來了,就要努力好好的過生活。

不要等到來不及才做最後的道別,特別是對年幼的孩子,幫他們,幫其他家人,也幫自己一起做靈性的準備。面對生命要積極,也要學會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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