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課的逆襲:60堂探索人生意義、道德、世界與知識的思維課

哲學課的逆襲:60堂探索人生意義、道德、世界與知識的思維課

迎接哲學的新時代來臨

在人生中的某一個時刻,有些人會有一個思想上的大轉變,開始關心一些原本不會去想的問題。或許每個人都有這樣的變化,只不過不一定會讓別人知道。有時是怕被嘲笑,有時是自然忽略了,有時則是覺得跟凡夫俗子沒什麼好說的。

我當時認為這樣的轉變很酷,對事物開始有了更深刻的感觸,還讓我的文字活了起來。順著它,我開始閱讀哲學。雖然對哲學產生興趣的時間很早,但並沒有立刻選擇哲學系(當時要唸的五專也沒這個選項),而是從機械、電子、資訊,開始我的人生學習之旅。

一九九三年,我從台大哲學系畢業,到中正大學哲學研究所成為第一屆研究生。當時正是網路BBS開始在校園流行的時候。為了希望讓哲學更普及,以及希望能多和別人討論哲學問題,我在台大椰林風情站成立哲學版,以Taoist(現代道家)為代號,擔任第一任版主。

當時熱中BBS的大多是理工科學生,在哲學版討論哲學的也大多是讀理工的哲學愛好者。可能是因為我在讀哲學之前也是理工背景的緣故,所以對話起來倒不會很困難。從那時起,我就嘗試盡量不使用專有名詞談哲學。

即使盡可能不使用哲學術語,誤解的情形還是很嚴重,當時我深刻體會到語言多麼容易產生誤解,而精確的表達一個看法多麼不容易。尤其當時我中文打字能力很差,寫篇兩、三百字的短文可能要花上一個多小時,當誤解發生時,那種挫敗感可想而知。

那幾年間,活躍在那裡的有讀物理、生物、文學、數學、電腦科學,以及心理學的等等,這樣的討論正好可以立基在當前已知的各種知識之上,繼續向未知領域邁進,而這也剛好就是哲學的原始目的與使命。

在多年的網路討論中,為了要對非哲學系網友解釋哲學理論,我總得想些「非主流」的方法。有時很成功,有時卻造成更大的誤解。就在多年的嘗試下,我漸漸領悟到並非所有哲學內容都需要提起,說的東西多了反倒會製造理解的障礙。如果每次都只談必要的內容,而且每次都只針對一個問題來討論,只要網友不是存心找碴,大多能達成共識。

尤其我發現,想學些哲學的人常常陷入專有名詞的迷霧中,在其間摸索而不得要領,事實上,那些專有名詞可能是哲學裡最不重要的東西。真正重要的是開拓眼界的突破性觀點,以及哲學思考能力,而這些並不需要專有名詞的輔助。專有名詞的價值純粹只是為溝通方便而設的。在這本書裡,我將盡可能的使用日常語言,雖然還是會介紹一些必要的哲學術語,但在使用前都會說明其意義。如果在囫圇吞棗的閱讀後,發現不瞭解的專有名詞出現,很可能是漏讀了某些章節,最好回頭讀完遺漏的部分,再繼續前進。如果我意外遺留了一些缺乏說明又難以消化的詞彙,建議先到網路上查閱,盡量不要讓一個怪胎阻礙了閱讀。

這本書從開始到完成,歷經了很長的時間,也由於諸多的因緣結合,才終於能夠問世。最初的草稿,是我在美國唸博士班的最後兩年開始動筆的,當我完成博士論文的草稿後,經常處在等待指導教授回覆的空檔,有時會超過一個月。而修改過後再交出去,也要一個月後才會有回音。在這等待的時間裡,我嘗試將這些年來所吸收的哲學精華,以簡單的文字寫出來,可以讓人省去在書海裡迷失的過程。這期間累積的字數其實相當可觀,但不是每個部分都寫得夠好,或適合放進這本書裡,整體來說也很雜亂。畢業後回國教書,忙著準備各種教材、做新的研究,無暇回頭持續這個使命。

幾年後,直到原本教哲學概論的老師退休,有機會接下這門課的同時,才重新啟動這個計畫。當時三民書局也正好找我合作寫一本哲學概論教科書,於是我一鼓作氣,在一年內終於將它完成了。完成後,我將這本書給幾個哲學界的朋友試讀,看看有沒有什麼我忽略的大問題,所獲得的回音很令人激奮,大多非常肯定,認為這是真正通往哲學世界的最短捷徑。

然而,我所完成的,卻不是三民書局所期待的教科書,而是一種鑲著教科書外殼的哲普書。由於我很喜歡這本書原本的寫法,不願大幅修改,而且裡面有著過多的個人詮釋,也不適合其他老師使用,所以我當時決定重寫,嘗試完成一本適合其他老師教學的書籍。而這本書,就只好繼續蟄伏了。

待三民教科書出版後,曾經讀過此書稿的朋友和學生紛紛關心起這本書何時可以問世?於是我提起精神,再度修改它,脫去教科書的外殼,讓它完全蛻變成哲普書的模樣。很高興修改過後獲得商周出版的青睞,並且還建議添加圖片讓內容更生動,也非常感謝畫家彩蘋的傳神繪筆,讓某些趣味思考,溢於言表。

近年來,理性分析的哲學在台灣逐漸興盛起來,市面上對哲學新書的渴望,大到不可思議,顯然一副迎接哲學新時代來臨的氣象。而臉書的崛起,也同時讓我們看見大批理盲群眾的譁然。這兩股勢力,正在台灣社會正面交鋒,究竟誰將獲得冠冕,占領輿論的領地?期待這場「哲學課的逆襲」,能為此戰役添加生力軍,在更嘹亮的戰鼓聲中,一舉掃除文化中的理盲痼疾。

完成這本書,也完成了一個長久以來的心願。感覺上,好像又把心中一塊大石給放下了。寫作期間,我獲得很多協助。有些問題請教過去的老師們,希望能寫的更好。尤其感謝台灣大學的關永中教授,在病中仍樂意提供協助。有些學生的讀後心得也協助我修改的更易閱讀。另外,感謝成功大學人文社會科學中心的甘偵蓉博士以及真理大學通識中心的張國一老師,針對原稿仔細閱讀,並提出很有價值的建議。

希望這本書的完成,可以幫助更多對哲學有興趣的人,進入這個思想的新世界,展開探險,尋找傳說中的思想寶庫。

冀劍制
二○一六年底,於石碇華梵大學哲學系

哲學的主要特點是什麼?

哲學最大的特點在於其思考方法,而哲學思考方法最大的特點是「在一個沒有確定性的系統中,尋找最大的可能性、最合理的答案或是最好的抉擇。」

✽思考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所面臨的大多數抉擇並沒有正確答案,都是在一個沒有確定性的系統之中。無論是要選擇大學科系、工作種類、愛情的歸宿、甚至猶豫要不要回一通未接來電,都沒有一個正確解答,也沒有正確的決定。但由於我們不清楚如何在不確定的系統中尋找最佳抉擇,因此,我們把所有問題都當作有正確答案在思考,誤以為只要想得對,就一定有最好的結果。所以,一旦產生好結果,就以為是正確的抉擇與正確的思考;萬一不如人意,就以為全錯了。但事實上並不是這樣的。

依據最好的思考,找到最佳抉擇,不一定有完美的結局;藉由不好的思考與抉擇,也未必導致不好的後果。這是機率的問題。愈能常常靠向最佳思考與抉擇,成功的機會自然愈高。當我們首先認清這種不確定性系統時,才有能力開始學習如何在這種知識基礎上思考。

以「情歸何處」來說,到底要不要跟某個追求者交往呢?這個提供選擇的知識系統表面上看似簡單,我們通常會把它當作一個有確定性的系統來看,因此認為:

這只是「要」或是「不要」的決定。如果決定交往,則會產生X結果,如果不交往,則會產生Y結果。如果X結果比Y結果好,決定交往就是正確抉擇,反之則是錯誤抉擇。

但是,這個思考方式卻是設定在一個太過簡化,而且與事實不合的基礎上。這個問題裡面還牽涉到的因素是,如何交往、交往後對方可能有哪些反應及改變、不交往的話還有哪些選項、雙方感情種類如何、能持續多久、個人重視的與追求的生活方式是什麼,以及未來想法是否會改變等等。這些複雜因素,都會讓問題變成一個必須仰賴未來不確定因素的變化,而產生不同的結果。也就是說,在抉擇的當下,未來的好壞尚未被決定,在抉擇過後的每一刻、每一個行為、言談、書信往來、甚至(自己及對方)與其他人的關係變化等等都影響著結局的演變。所以,我們根本不可能在這一刻找出一個確定性的解答。

但是,也不能因為沒有正確抉擇,我們就可以隨便做一個選擇。許多人認為,「反正還必須依賴未來的變化,那就隨便做一個選擇,聽天由命吧!」這種觀點也是錯的。因為多數人不知道要如何在這種不確定系統中思考,所以乾脆交給命運去安排。然而,這些所有的不確定因素仍舊有脈絡可循。裡面牽涉到的人性與關係變化雖然不會依據一定的定律在運作,但仍然有相當程度的可預測性。當我們盡可能找出各種影響因素,並且把握這些變動因子,我們就可能找出一個最佳策略、最佳抉擇、最大的可能性以及最合理的解答。而這就是哲學思考最大的特點。

✽「誰吃了大肥魚?」的推理✽

舉一個有趣的例子來說:

古時候某個員外布置了一個大花園養了三種貓,分別是黑貓、黃貓以及白貓。這三種貓各自成立了屬於自己的組織,並且互相對抗,形成貓花園三國時代。白貓數量最多,總共有十隻,黃貓三隻,而黑貓只有兩隻。有一天,員外廚房裡準備宴請皇上的大肥魚在夜裡不見了,隔天早上在貓花園的正中央發現魚骨頭。雖然事態嚴重,但沒有任何貓指出罪犯,也沒有任何貓承認犯行。請問,大肥魚究竟是被哪一種貓偷的?

這個問題不同於大家習慣的邏輯推理遊戲。邏輯推理遊戲通常有正確答案,可以藉由正確的思考找出正確的解答。也就是說,一般的邏輯推理遊戲事實上是屬於具有確定性系統中的問題,但這個問題顯然屬於沒有確定性系統的問題。它無法藉由現有資料找到正確答案,我們只能沿著合理性去推測,目標則在尋找最合理的解答。那麼,我們看看該如何思考這類問題。

員外把家裡所有會哲學思考的讀書人找來,要他們判斷究竟是哪一種貓犯下這個重罪。

首先發言的A說:「由於三種貓互相敵對,應該不會合作,進入廚房叼出大肥魚而又不被發現其實很不容易,一定是通力合作完成的,而白貓數量最大,只有白貓群能完成這個工作,所以一定是白貓幹的。」

哲學思考的方法之一,是從前人的推理中尋找疑點,再藉由解決疑點的過程,發展新的理論。因此,B說:「由於案情發生在晚上,夜間白貓顏色太明顯,如果是白貓通力合作偷的,那麼一定會被人發現,所以,A的解答顯然是不合理的。那麼,最有可能的應該是黑貓,黑貓在夜間偷魚比較不會被人發現,而且既然兩隻黑貓就足以對抗十隻白貓,形成三國鼎立的局面,這表示黑貓身手矯健,偷魚應該不成問題。所以,應該是黑貓幹的。」

B的理論顯然比A更有說服力,這就讓這個問題的最大可能性往前推進一大步。但是,C有不同的見解,他說:「我們可能都被誤導了,以為魚骨頭落在貓花園就一定是貓偷的魚,事實上,就算黑貓在夜間比較不容易被人發現,卻很難逃得過其他貓的夜視能力,如果真的是黑貓偷的,其他貓應該會發現,而且由於他們處在敵對狀態,所以,一定會舉發。因此,根本不是貓偷了魚,而是某個人偷了魚,卻把魚骨頭丟到貓花園要嫁禍給貓。」

✽不斷尋找更合理的解答✽

由A、B、C三個人的理論,我們可以發現,首先需要有人提出一個合理的解答,而後經過思考找出這個理論的缺點,再針對這個缺點提出更合理的理論,由此不斷的演變,我們可以獲得愈來愈合理的解答。直到無法再進一步突破時,這個問題的討論就會暫時劃下休止符,等待未來出現更多證據或更有突破性的思考時,才能有所進展。

例如,出現了新的證據。D發現三隻黃貓其實不足以抵抗十隻白貓與兩隻身手矯健的黑貓,之所以形成三國鼎立的局面是因為,黃貓很聰明,他們有時聯合白貓對抗黑貓,黑貓就會落下風。有時又與黑貓合作對抗白貓,白貓就會出現危機。所以,無論是黑貓或是白貓,都不敢得罪黃貓。因此,D認為,如果偷魚的是黃貓,那就很合理的可以解釋為什麼沒有貓出來指責罪犯。而且,D認為不會有人為了吃一隻大肥魚而干冒殺頭的重罪,所以,D認為C也是錯的,而真正的偷魚賊是黃貓。

這個新證據加上一個好推理,讓D占了上風,成了最高合理性的理論。如果沒有其他新證據出現,也沒人能想到更合理的理論,那麼,這個爭論就只能繼續等下去,暫時由D提出的「黃貓論」站在合理性的頂端,但仍然不是一個確定性答案。或許,當有大哲學家出現時,便能找到更具有突破性的思維角度,重啟新的戰局。

如果我們對於思考這個「究竟誰偷了魚」的問題興趣不大,也不想追究,只想知道答案。那麼,當我們讀了這些理論之後,會有恍然若失的感覺,「究竟是誰偷了魚啊?答案究竟是什麼?」許多讀哲學或是聽哲學演講的人,大概都會有這樣的感覺。沒有答案!感覺好像被騙了,搞了半天,完全沒有收穫。這就是前面我說的,想要直接從書中獲取知識的人,不適合讀哲學。

✽哲學思考的樂趣✽

但是,如果你對思考這類還沒有確定性的問題感興趣,想要做一個探索者,繼續找找看是否有更合理的答案,甚至嘗試從沒有確定性的系統,轉變成一個有確定性的系統,進而終結一個哲學問題。那麼,你就會開始欣賞各種哲學理論,並且發現哲學思考的樂趣所在。

我想,藉由這個例子,大家現在應該已經大略掌握了什麼叫做有確定性的系統和沒有確定性的系統的差別,也就把握了哲學思考最大的特點了。現在,我們來討論一下,哲學究竟是什麼?

人生有意義嗎?

思考人生的意義,第一個會遇到的問題是,「人生究竟有沒有意義?」如果人生有意義,那麼第二個問題就是,「人生的意義是什麼?」然而,如果人生沒有意義,我們就只好思考,「在沒有特定意義的情況下,怎樣的人生較好?」

✽討論前,先分析問題✽

由於「人生意義」這個詞彙有些模糊,因此,在討論相關問題之前,我們需要先做個初步的分析,讓問題本身更清楚。

#補充說明:把問題先分析清楚的好處
「分析問題本身」,這個工作往往是哲學裡面最重要的步驟之一,因為若沒有先把問題弄清楚,討論起來往往會抓不到重點,而且常常會有雞同鴨講的現象,這會把問題愈弄愈大也愈模糊。這樣不但無助於解決問題,還往往把問題變得更複雜難解。而且有的時候,把問題分析清楚之後,原本的問題就不再是問題了。這是由於問題本身也可能製造出困惑的假象。這種現象稱之為「解消」一個問題。
「解決一個問題」,是找出這個問題的解答。不管是正確的解答或是合理的解答皆可。但「解消一個問題」,針對的是根本沒有解答的問題,不僅沒有正確解答,連合理解答也不會有,因為問題本身就已經設下了錯誤的困局。這種問題只能靠分析去指出其錯誤之處,而把問題取消。
例如,古希臘時期詭辯學家芝諾(Zeno of Elea, 490 BC-430 BC)主張「飛箭是不可能會動的。」他的理由是,「因為無論箭在哪一個空間點上都是靜止的。既然在每一個點都靜止,又怎麼可能會動呢?」這裡牽涉到的是兩種看事物的方式,一種是把世界當作無數個點的(非連續)集合體,從這個角度來看,飛箭的確是不會動的;或者說,「動」根本就無法存在於這樣的世界觀。但從我們一般把世界當作一個空間連續體的想法來說,飛箭當然是會動的。當我們企圖要從第一個世界觀回答飛箭如何可能動的時候,這根本就沒有答案。因為在那樣的思考角度下,「動」是不可能的。
只要我們指出了這樣的思考困局,問題就算結束了。但我們並沒有針對問題提出任何正確或合理的解答,而是把問題的困局點出來,讓問題不再是一個問題。#

✽真正要問的是什麼?✽

當我們問人生意義時,其實大多是在問「人生的目的」,而且這個目的並不是自己定下來的,而是與生俱來就被賦予的。所以,有些人主張:「人必須活出自己的意義」,或是「人生的意義必須自己去決定。」這些回答事實上都偏離了重點。因為,在我們追尋人生意義時,必須先假設有一個與生俱來就被賦予的目的,否則就沒有什麼好追尋的。只有當這種目的不存在時,我們才需要自己決定意義,以及活出屬於自己的意義。那麼,如果我們認為真有這種天生就被賦予的目的,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自然會去思考「這個目的為何?」但在此之前,我們必須先思考另一個問題:即使有目的,是不是每個人(或至少大多數人)都被賦予相同的人生目的呢?

或許每個人誕生在世界上都被賦予相同的目的,就像佛教所主張的:「為了修煉成佛」。那麼,每個人都有著相同的終點,我們便可以依據自己的經驗去建議別人該如何面對生命,我們也可以聽從對生命很有領悟的大哲學家(或是宗教大師)的教誨,來實現自己的生命意義。但是,萬一每個人被預設的目標不太一樣,每個人有著不同的生命目的,那麼,當我們依據個人心得來指導別人如何追尋生命時,就會變得很荒謬,而把大哲學家們的理論當作個人生活的範本也一樣荒謬。所以,在這種情況下,雖然我們還是可以給人建議,也還是可以閱讀其他哲學家的理論,但這些都只能作為參考。真正重要的,還是要自己去尋找。

但是,怎麼去尋找呢?我們最常見到的建議是:「去聆聽每個人自己內心的聲音吧!」當人們這麼主張時,表示這種被預設的目的會在我們心中告訴我們。只要我們認真聆聽內心深處,自然知道該怎麼走。這是前人留下的知識。就像蘇格拉底所說的,在他做任何重大決定時,如果是錯誤的決定,都會有一個聲音去阻止他,他稱其為「戴摩尼昂之聲」。但似乎不是每個哲學家都有這樣的神祕經歷。如果我們真的可以在個人心中發現這種屬於個人生命道路的指引者,這自然最好。但如果模糊不清,或是難以辨識,也只好想想看是否有其他方法尋找屬於個人的人生目的了。

只要時間許可,我們可以透過從前人留下的經驗與理論中的一切可能方法,去尋找生命意義。這些方法大致上有三大類:思考、體悟,以及等待天啟。透過思考,尋找最合理的解答;透過對內心的觀察,尋求體悟;以及與造物主對話,等待時機成熟時,自然打開靈性的智慧之眼,讓真理直接貫通我們的生命。在這些方法並行的情況下,無論我們的人生目的是否和別人相同,大致上就無所謂了,因為這是透過自己尋找。找到的如果和古人所說的一致,那很好。如果不盡相同,那表示或許不同人的人生意義不同。當然,無論是哪一個,我們還是必須不斷的思考,「這是不是就是最終的解答?」

✽息息相關的問題✽

然而,我們還可以問另一個問題,「如果人來到世間真的被賦予一個目的,是不是一定要遵守呢?」就像蘇格拉底可以聽到一個聲音指引他,那他可不可以不要理會?我們通常認為如果有這樣的使命或是目的,那當然是要遵守囉,但仔細想想,為什麼?我們之所以認為要遵守,那是因為,去完成這個目的對我們有最大的好處。例如,像佛教所說的「解脫」,甚至是「成佛」,或像是基督教所說的「成為基督徒而回到天堂樂園」。在這個思考架構下,我們預設有「死後生命」的存在,也就是說,我們不僅僅是個工具,被利用來達成某些目的後就消失了,而是在此生結束後,我們尚有另一個階段的生命,而達成此生目的對未來階段生命是比較好的。基於這樣的理由,我們最好能努力達成此生被預設的目的。

在這條思路上,人生意義的問題就會跟「是否有死後生命」的問題息息相關。而這種死後生命的存在是否可能?如果真有,究竟是哪一種類型的存在?目前是否有證據可以證明或支持這種主張?當我們開始深入思考一個問題時,會發現有些相關問題會被牽扯進來。一步一步,我們將會看到整個哲學思想都環環相扣著,當我們能夠深入到某個地點,並且連結所有哲學系統時,整個思想的圓融度就會大增,我們就更能評估任何一個處在沒有確定性系統的想法,其可信度究竟到了什麼樣的程度。

然而,人生會不會毫無意義與目的呢?會不會沒有任何預定的目標與方向?人類生命的出現會不會只是一種生物性的偶然,死後就完全消失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要把這一生都花在修行上嗎?理論上我們不能排除生命沒有特定意義的可能性,而且這或許更符合當今科學的生命觀點。如果真是如此,我們該如何過生活呢?先讓我們從這種被稱之為「虛無主義」的主張,開始我們的人生哲學思考之旅。

巴斯卡的賭博論證

在哲學史上,針對神存在問題,曾出現過一個非常有趣的論證,由十七世紀的哲學家巴斯卡(Blaise Pascal, 1623-1662)所提出。這個論證其實不是用來提高或是降低神是否存在的合理性,而是提出一個選擇上的考慮,我們究竟應該要相信神存在,還是相信神不存在呢?他認為,如果這是一場賭注的話,應該賭神存在這邊,這個論證就稱之為「賭博論證」。論證如下:

賭神存在有可能贏,但不可能輸。
賭神不存在有可能輸,但不可能贏。
賭注當然要選擇贏面高的。
所以,我們應該賭神存在。

✽賭注的四種可能性✽

為什麼巴斯卡認為賭神存在有可能贏,但不可能輸;而賭神不存在有可能輸,卻不可能贏呢?請看下面這個表格:

這個賭注總共有四種可能性,第一個可能性是實際上神存在,而且我們賭神存在。那麼,我們便會信仰神,走上神許下的道路,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很可能會贏得這個人生。因此,這個賭注結果是「贏了」。

第二個可能性是,賭神存在,但實際上神不存在。在這個狀況下,巴斯卡認為,一個神不存在的世界其實是個沒有人生意義的世界,不管我們怎麼生活實際上都沒差,所以,雖然我們的賭注並沒有押對,但實際上也沒有什麼可以損失的。在這種情況下,結果是「沒輸」。

第三種可能性則是賭神不存在,但神是存在的。由於我們賭神不存在,因此不會走上神許下的道路,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將錯失一個正確的人生方向,把很有價值的人生給輸掉了。所以,這個賭注的結果是「輸了」。

第四種可能性則是賭神不存在,而實際上神的確也不存在。這個賭注雖然押對了,但如前所述,一個神不存在的世界是沒什麼意義的,即使押對也無法贏得有價值的人生,所以,這個賭注結果是「沒贏」。因此,巴斯卡認為,在這樣的賭局中,理性思考的我們應選擇相信神存在。

✽大贏與小輸✽

或許有人會反駁說,「賭神存在但實際上神不存在時,會損失很多快樂的生活。因為,做一個信仰者必須犧牲一些樂趣。」如果要把這種損失算進來的話,巴斯卡的圖表可以修改如下:

因為贏得人生是大贏,而損失一些生活樂趣也只能算是小輸而已。反過來說,輸掉人生是大輸,而贏得一些生活樂趣也只能算是小贏。那麼,結論就可以改成:「賭神存在有可能大贏,但不可能大輸;而賭神不存在有可能大輸,卻不可能大贏。」在這種情況下,當然還是應該賭神存在了。

然而,這個論證也還是有其他問題。它預設了我們只有兩個選項,一個是不相信神的存在,另一個則是相信基督教神的存在。這應該可以算是一種不當的二分。如果我們只有這兩個選擇,那麼這個論證是很合理的。但如果我們相信的是不同的神,像是佛陀,這個論證就未必能成立了。因為,在基督教中,耶穌說:「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沒有通過我,沒人能到父哪裡去。」所以,如果不相信耶穌,那就無法到達天堂樂園。但是,如果是佛教的話,就算不信佛陀,只要修行得體,一樣能證得菩提果位。

所以,這個論證在基督教社會文化裡面,有著較高的說服力,但對於像是台灣這種許多宗教都很熱門的地方,其說服力就較低了。

前面討論的這些論證是哲學史上關於神存在論證中較有價值探討的,在吸收這些智慧精華之後,可以自行思考其他是否有更合理的理由,來讓我們的理智選擇相信或是不相信神的存在。

主張人生意義不是追求快樂的「經驗機器論證」

在追尋人生意義方面,哲學目前雖然不能肯定告訴我們人生意義是什麼,但是,在旁敲側擊的追尋中,還是有一些成果值得參考。首先,我們有很高的合理性可以主張,大家一般認為的「追求快樂」(無論是哪一種快樂),都不會是人生的意義。

現代哲學家諾齊克(Robert Nozick, 1938-2002),提出一個稱之為經驗機器的論證,主張「快樂不是人生的意義」。其實這個論證的結論應該是說,「任何經驗都不是人生的目的」。但因為許多人把快樂當作人生應該追求的目標,而且由於無論是哪一種快樂,都算是一種經驗,所以這個論證就變成是在反對將快樂當作人生意義了。

✽人生有比快樂更重要的東西✽

這個論證也是思想實驗的產物。首先,假設有一種可以提供給我們任何經驗的機器,就稱其為「經驗機器」。由於我們的人生是由一大堆各式各樣的外在感官與內在情緒經驗所串聯起來,所以這樣的機器等於可以給我們完全不同的人生。而且,還可以輸入自己希望得到的經驗,更棒的是,可以設定不會在機器中感覺到這些都是事先計畫好的。因此,我們可以過一個在感覺上和真實經驗完全一樣的人生,而這樣的人生充滿自己期待的各種快樂。在這樣的假設下,諾齊克問了一個問題:「有沒有人希望進入機器後永遠不要出來,未來就在機器中度過,享受完全的快樂人生?」

這應該是享樂主義的最高境界了吧!多數人不都是享樂主義嗎?但奇怪的是,雖然聽到的第一個念頭大多是,「這真是太棒了!」只要再多考慮一下,除了那些不假思索的人以及(想放棄人生的)特例之外,多數人都不願意了。為什麼會這樣呢?我們不是一直希望追求快樂嗎?當完全的快樂即將獲得的時候,為什麼卻拒絕了?

不願意的理由很多,像是「割捨不下那些讓你操心的人與事」、「責任未了」,或是「不願過那種虛假的人生」等等。無論是什麼理由,至少都可以說,「追求快樂」這件事情不能完全滿足內心的需求,在每個人內心深處,藏有比快樂更重要的東西,等著我們去完成。也就是說,如果真的有人生目的這一回事,而且人生目的就藏在每個人內心深處,引導著我們,那麼只要到達那裡,便可以獲得完全的滿足。在這樣的假設下,我們雖然仍不確定那是什麼,但至少可以知道,那並不是在追求任何快樂。快樂或許可以作為人生的指標,但其本身不會是個目的。

人生意義的知識不是語言能夠表達的知識

第二個關於人生意義的線索是,如果人生有意義的話,這種人生意義的知識應該屬於難以表達的知識型態。

二十世紀初期的哲學家維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 1889-1951)也對人生問題有著很值得探討的見解。他認為,如果有一天我們解決了所有科學問題,人生意義的問題仍舊會處在一個原封不動的狀態。因為,他認為生命意義的問題無法被解決,而是需要被解消。也就是說,問題本身才是問題的關鍵。

✽為什麼人生意義的問題沒有解答?✽

不管生命意義問題是否有解答,或是必須被解消,都可以是一種生命的答案。我們也可以把這種「解消生命意義問題」的思考能力或相關體會當作一種知識,而且把這種知識看成生命意義問題的解答。我們可以說,如果人生意義問題有解答的話,這種解答的知識應該屬於無法用語言表達清楚的東西。否則,照理說,歷史上應該已經有許多人找到了生命意義的解答(或已經解消生命意義問題),而且也真的很多人這麼宣稱,然而他們大多無法清楚告訴我們那是什麼,說法都不太相同。在這樣的情況下最好的解讀是,回答人生意義問題的知識屬於非語言範圍內的知識。

維根斯坦的這個推理,可以用如下的說明來表達會更清楚:

假設人生意義的問題(無論應該要被解決或是解消)有解答的話,但我們無法透過閱讀古人典籍而知道這個解答,那麼有幾種可能性:

人無法發現人生的意義。
人有能力發現人生意義,但從沒有人找到過。
有人知道人生意義,但不願意寫下來。
有人知道人生意義,而且也寫下來了,但是我們無法藉由寫下來的文字瞭解(或解消)人生意義,因為其知識型態屬於非語言表達範圍。

在這四種可能性中,維根斯坦認為第四種的合理性最高。不過,他認為這種非語言的知識實際上並不是真正解答人生意義的問題,而是去解消這個問題。讓問題不再是一個問題。而當這個問題不再是一個問題的時候,也等於解決了我們心中的困惑。那麼,這也算是一種人生的解答。

事實上,從我們當今對人性的判斷來看,也應該是如此,至少第三種可能性非常的低。因為如果我們自己知道了人生意義,應該會很樂意跟別人分享。推己及人一下,別人應該也是如此。而第一點和第二點的假設比較缺乏意義,當我們假設人生有意義的情況下,又再假設沒人知道人生意義,這是沒有什麼價值的思考。當我們假設人生有解答時,同時需要假設人有能力發現這個解答(不然就不能算是一個解答了)。既然可以發現,便可以合理相信古人曾經發現人生解答,或至少發現人生意義的問題可以被解消,而且他們也留下了語言文字來協助我們去探索,但像老子與釋迦牟尼一樣認為真理(或真道)是不可說的,強調這是非語言範圍內的知識。這樣的吻合也讓我們認為,第四點的可能性是最高的。

✽無法用語言表達時,要怎麼做?✽

如果真是如此的話,要想尋找人生的意義,我們就必須進入一個非語言的認知世界。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是一個幾乎完全陌生的世界,因為自從學會語言之後,我們已經太習慣使用語言來認識世界與把握世界,如果不使用語言,我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思考,也難以回頭來認識內心世界的自己。事實上,我們對自己的認識經常被語言框住而產生扭曲,若不擺脫語言的束縛,難以找回真正的自我。

當人生意義的解答在非語言的認知世界時,這也表示我們幾乎完全無法依賴他人尋找解答,因為我們是靠著語言在互相溝通,當解答不在語言的可描述範圍時,別人就算知道答案,也對我們幾乎沒有幫助。

如此一來,我們就不用期待透過閱讀經典來發現人生解答,自然也不用期待在演講中可以聽到。人生的學問需要透過一種實踐的體會,產生一種非語言的領悟,要做到這點,我們必須先進入非語言的認知世界裡。然而,西方哲學主要的工具是語言,當一個問題的解答超過語言的範圍時,就像維根斯坦所說:「對於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我們就閉口吧!」於是,溝通的管道被關閉,人們自行進入那個屬於靈性成長的世界裡,在成長中發現真理。

瞭解人生意義需要實踐型知識

第三個線索,人生意義很可能必須透過某些實踐與自我的蛻變去掌握,而不是純粹經由推理來瞭解。我們來看看這些想法是怎麼獲得的。

前面談到了非語言型的知識。這種知識不是西方哲學的長處,西方哲學主要訴諸語言的說明與邏輯論證的討論,而東方哲學在針對非語言型的知識較為擅長。這裡牽涉到一個很重要的知識型態,稱之為「自我知識」。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自我知識」通常在學界的使用上有兩種意思,第一種是指「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知識」,第二種是指「關於自我的知識」。然而,這兩種意義通常會指向相同的東西,就是「必須從自己內心去觀察,屬於那種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的知識」。這種知識只有自己才能確定,而且常常也跟自我相關,例如,「良知是什麼?」能在心中清楚感覺到良知作用的人,可以透過內省發現良知的存在,及其究竟是什麼東西,這樣的知識很難傳達給不知良知為何物的人。不過,也有一些只有自己才能確定的知識,也很難用語言表達,但跟自我比較無關,像是「紅色和綠色的差別是什麼?」當我們在談自我知識時,比較著重在第一個意義。

東方哲學所強調的自我知識,不僅只有自己知道,而且還是必須透過某種實踐後才能獲得的知識,這種知識在獲得之後,也難以用語言表達清楚。例如,透過某些對自我的觀察,發現內心深處的「佛性」;或是透過某些修煉,體悟了何謂「真道」。這類知識都屬於無法藉由語言學習的。對於知道的人來說,互相可以溝通,但難以確定所談的是否完全是同一回事。對於不知道的,怎麼解釋都沒有用。

東方哲學無論是儒、道、佛,都相當重視這類型的知識,並將這類知識作為整個理論的核心。所以,基本上,研究東方哲學是難以和實踐脫鉤的,純粹的理論研究很可能會偏離其核心。這與大部分的西方哲學可以用語言來討論有很大的不同。

✽兼具思考者與實踐者✽

在東方哲學裡,人生意義問題的答案就在這種自我知識之中。因此,從東方哲學的觀點,在追求人生意義的目標下,我們不僅要成為一個思考者,還必須成為一個實踐者,否則,當我們無法掌握必要的核心知識,任何思考與推理都是惘然的。

在儒家理論中,「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脩道之謂教。」如果把古人說的「天命」當作是人生的意義,尋找人生的意義就是去探索我們最內在的本性。而跟隨這些本性處事,就是我們該走的人生道路。不斷反思是否做的正確,就是我們需要的教育。這裡所需要掌握的內在本性,就是一種自我知識。

道家則主張「道可道,非常道。」認為「道」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我們只能從個人的心中去領悟它。這和禪宗所說的「悟道」或許是類似的意思。既然真道無法用語言表達,那麼我們可以說,任何經典所記載的關於「道」的說法,從其字面意義來說,都是不正確的。也就是說,我們閱讀經典應更重視個人內心的體會與把握,而不是專注在語言文字中的精確意義。這一條領悟的道路,似乎只能靠自己摸索,獨自航行,朝向那神祕的彼岸。

本文摘自商周出版《哲學課的逆襲:60堂探索人生意義、道德、世界與知識的思維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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