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魚之書

book-759873_640

六月二十日

海峽裡以六月來說算冰冷刺骨,但一下海,我便如魚得水,雙腳蜷起,牢抓一顆顆覆滿海藻的石頭,彷彿天生自然。浮標錨的鐵鍊使我慢下來,但法蘭克依然搖著船槳,維持相同速度。我一直走到海水及胸,淹上脖子為止。把頭浸入水中之前,我吐光胸腔的空氣,然後吸氣,正如母親在一個七月底的溫暖早晨教我的,正如我教妹妹的。

閉氣的訣竅就是讓自己感覺口渴。

「一口把氣用力吐掉。」母親在我耳邊輕聲說。在淺淺的水中,她濃密的黑髮如無數河流,在我倆四周冉冉流動。那年我五歲,她壓著我的肚子,壓得肌肉陷入體內,肚臍幾乎碰到脊椎。她使勁壓,我感覺尖尖的指甲刺著。「現在吸氣,要快,快、快、快,把肋骨張開,把思緒張開。」母親吸氣,肋骨擴大,鳥兒般的纖細骨骼一根根張開,直到肚腹渾圓如桶。她的泳衣在海中如一道明豔白光,使我瞇起眼看。她伸出一根手指拍拍我的胸骨,噠,噠,噠。「賽蒙,你把氣往上吸了,把氣往上吸就會溺水,往上吸就壓縮了肚子的空間。」一個輕觸,一抹淺笑。母親說,要想像自己很渴,乾涸空蕩,然後把空氣喝進去,張開肋骨,大口、深深地喝。待我的肚子鼓成一只圓胖的鼓,她低聲說:「很好,很好。現在,我們潛下去吧。」

現在,我潛下去。柔和的光線從法蘭克小艇的陰影四周流瀉而下。偶爾我會聽見母親的聲音在水中漂蕩,有時也瞥見她,在層層海草後,黑髮混雜在巨藻之間。

我吐出的空氣散成一片細霧,覆著肌膚。

我的母親波黎娜是馬戲團和流動遊藝團的表演藝人、占卜師、魔術師助手,也是一尾人魚,因為她靠閉氣謀生。她教我像魚兒般游泳。她令我父親微笑。她經常鬧失蹤,不是辭了工作,就是同時兼兩、三份差事。她有時在外頭旅館過夜,只為了嘗嘗睡在其他床上的滋味,我的父親丹尼爾是個機械操作員,也是她倦鳥的歸巢,他總守候家中,微笑著,等她回家,喚他一聲:親愛的。

賽蒙,親愛的。她也這麼喚我。

她走進海裡那年我七歲。我試圖遺忘那天,但那已成為我對她最鍾愛的回憶。她那天早上離開我們前做了早餐,全熟的水煮蛋,得在盤子邊緣敲破,用指甲剝,碎蛋殼會卡進指甲縫裡。我幫妹妹剝蛋殼,再替她切成方便幼兒抓著吃的小塊。蛋配上乾乾的烤麵包片,以及柳橙汁。在夏日清晨時分,暗影看起來更暗,人的臉看起來更白皙,凹陷處更有稜有角;波黎娜那天早晨極美,宛若一隻天鵝,與周遭格格不入。爸爸去工廠上班了,她和我們獨處,我替艾諾拉切蛋,她看著,點頭。

「你是好哥哥,賽蒙,你要好好照顧艾諾拉,以後她會想從你身邊逃開,你要答應我別讓她逃走。」

「好。」

「你真是個好孩子,對不對,我從沒想到。我根本沒想到會有你。」

咕咕鐘的鐘擺滴答敲。母親用腳跟輕敲油地氈,不打斷這安靜的時光。艾諾拉吃得滿身蛋和麵包屑,我邊吃東西邊維持妹妹身上乾淨,分身乏術。

一陣子後,母親站起身,將身上的黃色夏裙整平。「賽蒙,之後見。艾諾拉,再見。」

她親吻艾諾拉的臉頰,並親了我的頭。她揮手道別,帶著微笑離去。我以為她出門上工。我怎曉得那道別真是永別?艱難的意念埋藏在淺白的話語中。那天早上她看著我,知道我會照顧艾諾拉,她知道我們沒辦法跟著她,那是她唯一能走的時候。

不久後,當我和愛麗思.麥柯沃伊在她家客廳地毯上賽車時,母親便在海灣裡投水自盡。

我潛入水中,胸膛往前推,腳趾緊抓,走了幾步,放下一個浮標錨,錨發出噹啷悶響。我望向小艇的影子;法蘭克著急了,船槳在水面上拍打。把水吸進體內會是什麼感覺呢?我想像著母親扭曲的面容,繼續往前走,走到放另一個錨的定點,這才將肺裡的空氣吐盡,往海岸的方向移動,但腳仍踩著地──我和艾諾拉從前總愛這麼玩。一直到用腳走難以維持平衡,我才游起來,雙手規律划動,像法蘭克的船一樣,劃開海灣的海水。來到水深只到頭頂的地方時,我再度踩到地面。接下來的動作是為了法蘭克。

「慢慢來,賽蒙,」母親告訴我,「要把眼睛張開,會刺痛,出水比下水的時候還痛,但還是要睜開眼,不要眨。」鹽使眼睛灼痛,但她從未眨眼,在水裡不眨,眼睛重新接觸到空氣時也不眨,仿若一尊會動的雕像。「不要吸氣,就算鼻子已經離開水面了也一樣,太快呼吸會喝到滿嘴鹽水,你要等待,」她說出這詞,許諾般斬釘截鐵,「要等到嘴巴離開水面,然後用鼻子呼吸,才不會讓人覺得你看起來很累,絕對不能讓人覺得累。然後你就微笑。」她生得小嘴薄唇,笑起來卻如海般寬廣。她也教我該怎麼鞠躬致意:雙臂揚起,胸膛向前,如一隻起飛的鶴。「觀眾喜歡看很矮小和很高大的人,不要像演員那樣彎腰,那樣身體就截短了,要讓他們覺得你比實際身高還高,」她抬起雙臂,對我嫣然一笑,「而且你會長很高的,賽蒙。」她朝著看不見的觀眾點頭,沉穩有力。「還要彬彬有禮,永遠要彬彬有禮。」

我不鞠躬,不為法蘭克鞠躬。我上次鞠躬是教艾諾拉的時候,當時我們的眼睛給鹽刺得紅腫,看起來彷彿剛打過架。但我仍露出微笑,並以鼻子深吸一口氣,讓肋骨鼓起,肚腹灌滿空氣。

「還以為我得下去找你了。」法蘭克嚷道。

「我潛了多久?」

他瞟了他那皮帶龜裂的手錶,呼一口氣。「九分鐘啊。」

「我媽可以潛十一分鐘。」我甩掉頭髮上的水,手在耳朵上拍兩下,讓水流出來。

「我一直搞不懂她怎麼做到的。」法蘭克嘟囔著,把船槳從槳鎖上解開,扔進小艇,槳發出哐啷聲。我倆都沒說出口的問題是:一個善於閉氣的人得花多久時間才能把自己溺死?

我套上襯衫,襯衫沾滿了沙,這是海邊生活的必然結果,沙子會出現在頭髮上、腳指甲縫裡、床單上,無所不在。

法蘭克在我後頭上岸,拖著船,氣喘吁吁。

「你應該讓我幫你搬。」

他在我背上拍了一把。「我要不時逼自己一下,才不會老啊。」

我爬階梯走上去,沿途避開那些毒野葛,野葛在欄杆、懸崖上蔓生一片──沒人拔掉這些野葛;任何能在這沙地上落地生根的東西,無論有什麼害處,都值得留下。我穿越海邊草叢,走向我家。我家和許多納波沙的房子一樣,是不折不扣的殖民地時期建築,建於十八世紀末,先前大門旁還掛著一塊歷史學會發的牌匾,幾年前才給東北大風吹落。堤摩西.瓦貝希宅邸。白漆斑駁,四道窗戶歪斜失修,臺階傾斜,這屋子的年久失修和經費困窘一覽無遺。

在褪色的綠色前臺階上(之後得處理一下),打開的紗門夾著一個包裹。送貨員老讓門開著,我已經留過無數次紙條;我最不需要的就是重裝這道從落成以來始終歪斜的門。我沒訂購什麼,也想不到有誰會寄東西來,艾諾拉居無定所,頂多只寄明信片,還經常寄空白的來。

這包裹十分笨重,上頭地址是蜘蛛腿似的、纖長歪扭的老人字跡──我十分熟悉,因為圖書館的讀者普遍年長。說到這,我得記得問詹妮絲能不能從圖書館預算擠點錢來,如果我能把堤岸修補一下,情況或許沒那麼糟,不一定得加薪,單次的獎金也行,獎勵我多年以來的服務。包裹的寄件人我不認識,是一位住愛荷華州的邱奇瓦瑞先生。我將書桌上的一疊紙拿開,都是一些馬戲團和遊藝團的報導,我這些年來為了解妹妹生活而蒐集的。

箱子裡放著一大本書,包裝十分仔細。雖然還沒打開,光從霉味和微嗆的氣息已能聞出老舊的紙張、木頭、皮革和黏膠。書外面包著薄棉紙和白報紙,拆開後,映入眼簾的是一本深色的皮革精裝書,上頭畫滿原先應該十分細緻精美的漩渦飾紋,可惜泡了水。我體內竄起幾絲驚慌的感覺,這本書十分古老,不該徒手碰觸,但眼見書已經毀損,我就向那觸摸古物的無聲興奮屈服了。未泡水的書頁邊緣柔軟而粗糙。圖書館的藏書量驚人,我得以涉獵歸檔和修復工作,因此我能看出這書最晚也是十九世紀的書,該是預約閱覽的藏書,不是能不先知會就直接寄來的東西。我將桌上文件分成兩小疊,把書擺在上面──應該使用看書架,但這陽春的替代品也堪用了。

封面裡夾了張信箋,信上是同樣的顫抖字跡,墨色稀淡。

沃森先生大鑒:
我在拍賣會上將此書同其他物品成批購入,我本著投機心態買下,結果書籍毀損嚴重,於我無用,然而我看到書裡有「薇若娜.波恩」這個名字,我想您或您家人或許會對這本書感興趣。這是一本迷人的書,希望您會是此書的好歸宿。若您認為我能解答相關疑問,還請不吝聯繫。

信末署名他是「邱奇瓦瑞父子書商」的馬汀.邱奇瓦瑞先生,並附了電話號碼。這是一位書商,專營二手書和古籍。

薇若娜.波恩。我想不透外婆的名字怎會在這本書裡。她和母親一樣,是個巡迴表演藝人,她終其一生不可能有地方收這樣一本書。我以指尖翻開一頁,紙張幾乎要隨著力道裂開──除了買看書架,還要記得買手套。內頁滿是精美字跡,是過度修飾的銅版字體,筆畫花俏奇特,極難辨識。這看起來似乎是某位赫米流斯.皮巴第先生的記帳本或日誌,寫有奇蹟和手冊這兩個詞,其餘可辨識的符號都給水漬和皮巴第先生對書法的熱衷弄得模糊難解。我稍稍翻閱,看見許多幀素描,男男女女,一些建築,以及各式稀奇古怪的拱頂馬車,全是棕色的。我不認識外婆,她在我母親小時候就過世了,母親也很少說起她。這本書和外婆有什麼關係還不清楚,但無論如何,是有點意思。

我撥了那支電話號碼,聽到連續的尖銳嗶聲,代表會進留言,但我沒理會,響了比一般更長的時間後,電話轉進答錄機,一個滄桑的男性嗓音說我打到了「邱奇瓦瑞父子書商」,請我留下日期時間,以及想找的圖書資訊。筆跡騙不了人,對方確實是老年人。

「邱奇瓦瑞先生,我是賽蒙.沃森,我收到你送的書,不知道你為什麼寄這本書來,不過我很感興趣,現在是六月二十日六點整,這本書看起來非常棒,我想多了解一點關於這書的事。」我留下不只一支電話號碼,手機、家裡和圖書館的都留了。

在對街,只見法蘭克正走向他的工坊,就是一間和他房子相連的穀倉。他腋下夾了塊木頭,應該是某種工模吧。我應該跟他討的是錢,而不是什麼施工師傅,工人我自己還可能找得到,但施工的錢完全是另一回事。我需要加薪,或換工作,或加薪同時換工作。

那本書躺在電話旁,一個誘人的神秘玩意。今晚我是睡不著了,其實我經常睡不著。我將徹夜不眠,想個沒完,想房子的事、妹妹的事、錢的事。我用拇指描著書上一個花俏H字的弧線。如果這書確實屬於我,我最好找出為什麼……

 

「先生女士,千載難逢呀,你們什麼時候能看到一個男人單手舉起一匹成年的馬呢?我要問,你們下次什麼時候能看到一個姑娘把身體打成水手結,或遇到一個占卜師,能告訴你上帝為你安排什麼命運?一生一次的機會啊,老爺夫人!」所有表演藝人一陣動作,跳回各自的雙輪和四輪馬車,放下厚帆布罩,拉上車門,而皮巴第仍在外頭,緩緩踱步,一手摸著胸前那排鈕釦。「先生小姐,中午和傍晚開放,看一次三便士,我們也收西班牙鈔票。中午和傍晚呀!」

群眾一哄而散,各自埋頭於搬運、洗衣、推銷等貓爪鎮生活的各種庶務。男孩仍在那兩輪馬車下不動,而皮巴第銳利的藍眼睛轉向他。

「孩子。」那嗓音低緩嚴肅。

男孩往後倒,吐出一口氣,但他的身體不理會逃走的指令。

「你這特技很不錯呀,」皮巴第接著說,「你會消失呀,忽隱忽現的,你叫它什麼呢?隱形──隱形術嗎?我們再想個詞,或造個說法。」

男孩無法理解男人發出的滔滔聲音。孩子聽起來很熟悉,但其餘對他來說只是一大串悅耳的聲響。他想摸摸那包覆男人肚皮的東西是什麼質地。

男人走上前來。「看看我們找到什麼人啦?你是男孩子,沒錯吧?但你看起來渾像糞便和枯柴堆成的,奇妙的小東西,」他嘖了一聲,「你怎麼說?」皮巴第伸出一隻手搭在男孩肩上,男孩不知多少個月沒碰到人了,他不習慣被人
觸碰,被皮巴第一摸,哆嗦起來,便在恐懼和本能驅使下,尿了褲子。

「天殺的!」皮巴第往後一跳,「我們得把你這習慣改掉。」

男孩眨眨眼,雙唇間不禁發出「嘶嘶」的喘氣聲。

皮巴第的面容和緩下來,臉頰抽動,漾出藏不住的笑意。「小子,別擔心,我們會處得很好,應該說,我巴不得呢。」他勾住男孩的手,拉男孩起身。「來,我帶你四處看看。」

男孩又怕又著迷,忍不住跟著走。

皮巴第帶他來到一輛綠金相間的馬車,只見一道施工精細的鉸鏈門,裡頭是個設備齊全的房間,有一張書桌、一疊疊書、一只黃銅蠟燭燈,以及一個旅人的安樂窩所該具備的各種要件。男孩走進去。

皮巴第打量男孩全身上下。「你皮膚夠黑,能扮成穆斯林或土耳其人,來,你抬頭。」他彎腰,一根手指勾起男孩下巴,端詳男孩,男孩不禁瑟縮。「不行,你太原始了,不像。」皮巴第重重坐在一張三腳小椅上,男孩心想,椅子竟沒給壓垮。

他看著男人思考的模樣。男人的十根手指乾乾淨淨,指甲修得整齊,和他不同。儘管男人的體格嚇人,但整個人帶著溫柔的氣息,眼睛四周長著皺紋。男孩碎步跑向男人坐著的書桌前,聽男人低沉轟隆的說話聲。

「我們還沒試過印度──印度呀,」皮巴第自言自語,「行,就印度野人吧,我想,」他咯咯笑,「我最新的『小野人』。」他把手往下探,似乎要拍拍男孩的頭,但又突然停下。「你想扮小野人嗎?」男孩沒回應,皮巴第挑眉。「你不會說話嗎?」

男孩把背貼在牆上,感覺肌膚發癢而緊繃。他盯著男人鞋子上錯綜複雜的結,並在地板上用力伸長自己的腳趾。

「不要緊,小子,你之後也不負責講話,」男人嘴角一撇,「你負責隱形。」

男孩伸手摸男人的鞋。

「你喜歡鞋子呀?」

男孩把手縮回去。

皮巴第皺起臉,這表情能從他鬍鬚的動態看出。他銳利的眼神柔和下來,輕聲說:「你過了苦日子,沒關係,孩子,看我們的。你先留一晚,看待不待得慣。」

皮巴第從行李箱拿出一床毯子給男孩。毯子摸起來扎手,但男孩很喜歡毯子蹭著太陽穴的感覺。他蜷縮在書桌旁,裹著毯子。夜裡男人一度離開,男孩擔心他要拋棄自己了,但男人旋即回來,帶了麵包。男孩狼吞虎嚥吃了起來。皮巴第沒說話,但開始在一本冊子裡塗塗寫寫。偶爾他會停下筆,替男孩把毯子蓋到肩膀。

到男孩進入夢鄉之際,他已經決定要追隨這男人到天涯海角。

翌晨,皮巴第帶著男孩參觀圍成圈的馬車隊,他總走在男孩前面幾步,然後停下等男孩跟上。最後兩人來到一個固定在平板馬車上的聳立高籠前,皮巴第停下腳步。

「我想好了,這就是你的地方,你就當我們的『小野人』吧。」

男孩打量這籠子,沒意識到許多雙眼睛正從其他馬車上盯著他瞧。籠底鋪了稻草和木屑,能在夜裡保暖──是很貼心,因為男孩將光著腳丫,赤身裸體;籠子外側掛著奢華的鵝絨布簾,是皮巴第從他母親的起居室剝來的,布簾裝了滑輪,並有鐵鍊壓著──皮巴第說,這是為了遮光。他還示範了可以怎麼驚嚇觀眾:在『小野人』排便或做其他類似噁心事情時,一把拉開布簾。

「這是前一個『小野人』的籠子,現在是你的了。」

賽蒙收到的神秘古書裡藏著什麼秘密?「小野人」加入皮巴第的馬戲團又將為他開啟如何不同凡響的命運?過去與現在、愛與命運彼此糾纏,都將在賽蒙翻開古書的那一刻,化為有形……

 

本文授權刊登自皇冠/愛瑞卡‧史維樂《人魚之書

sdsd1212人魚之書

作者:愛瑞卡‧史維樂
出版社:皇冠

 

圖片來源:pixab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