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更生人、街友搖身一變成為萬華地區的街遊導覽員,看看阿強起伏飄蕩的絕望人生,因著社會的愛與關懷,重新找回相信自己的力量,自力更生,融入社會。
嗨!給自己:
人生的路我已經走了三分之二,從現在到未來的時間,我想要做的只有「贖罪」。
以前的我,浪費掉那麼多的社會資源,卻從未想過改變,是社會的垃圾。但是,現在的我不一樣了,是有用的人,這條路走得好辛苦,這個機會得來不易,因為有這麼多人願意站出來幫我,我才能夠站起來,這些人不在意我的過去,只關心我可以怎樣過得好,這讓我很感動。
有恩報恩,現在我就是用行動來報恩,我能做的,是活得很好、更充實,並對社會有點貢獻來作為報答。
我想對臺灣更生保護會和社會局的社工、社區大學的老師們,和所有關懷我的人說聲謝謝,當然還有許多是我不認得的人,他們默默用行動表達對我的關懷,這是我人生活到這把年紀最大的收穫。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我希望能早一點悔悟,不必白白浪費那麼多的時間。對於未來,我真的不敢想太多,只希望能做一點回饋社會的事,做一點算一點;未來,我想竭盡所能,幫助需要幫助的人,因為取之社會也要用之社會,別人這樣對我,我要用一樣的方法去回報。
祝 一切都安好!
阿強
阿強的身分很特殊,未成年前是個街頭小混混;當兵時成為逃兵;成年後進化為流氓;在監獄前前後後關了二十三年,是個累犯;最後一次出獄,成為更生人後奮發向上化身為臺商;大家正以為阿強的人生新頁成功有望時,他卻一夕間破產,淪為街友,最後在他自暴自棄、自我放逐、窮途末路時,搖身一變又成為一個專業的街遊導覽員。
阿強起伏波折的人生比八點檔的連續劇還要戲劇化,外人看起來不可思議,他笑笑帶著些許靦腆不好意思地說:「別人的性命是鑲金又包銀,我的性命很不值錢,人家都說回憶是甜蜜的,但是我的回憶卻是『往事不堪回首』,那是一段活生生『七逃人的滄桑史』。」
阿強說過去對社會或家人造成的傷害已無法彌補,也回不去了,所以,現在的他,要努力「贖罪」,不再浪費社會的資源,希望以後能對社會有一點點貢獻,這樣便心滿意足了。
聊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阿強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接著說:「我的人生,跟你們一般正常人的人生實在差太多了,所以我想那是你們很難去理解和想像的。我在青少年時,體力旺盛,喜歡打籃球、運動,成天往外跑。叛逆期的我和家裡處得不是很好,因為年輕氣盛,體力無處發洩,於是就到處打架滋事,學會靠拳頭處理事情,加上我的個性特別叛逆,父母兄長根本管不動我,所以到後來他們也不願意再管我了。到了高二,我變本加厲,開始混跡彈子房,接觸到地方角頭幫派,於是便開始過著圍事、逞凶鬥狠的『黑道』人生。」
牢獄人生,揮之不去的夢魘
以現代人的說法,阿強認為自己有嚴重的「反社會人格」,看什麼都不順眼,完全不願服從管教,但同時又抗拒不了誘惑,沒有罪惡感和同理心。因為這樣,在當兵時他吃足苦頭,最後因為受不了軍旅的嚴厲管教而選擇脫逃,以致後來犯法入獄也同時接受軍法處置,但是阿強還是一樣沒有辦法忍受監牢之苦而又選擇逃獄。之後三十年,阿強以殺人未遂、非法持有槍械、一清掃黑專案等不同的案件,陸續進出監獄多次。出來又關、關了又逃、逃了又犯案,然後再度被抓,刑期加重又加重,甚至一度被「八號分機」通緝,同樣的戲碼輪番上演,就像是不會結痂的膿瘡,無法癒合,令他痛苦,更令他的家人痛苦萬分,無法終止。
一場揮之不去的夢魘緊緊纏繞著阿強的人生。
「我自己的人生上半場,混黑道約三、四十年,而光是在監獄就度過了整整二十三個年頭,換作是任何人都不會想再原諒我。」但年輕時不成熟的他做什麼事都抱著無所謂的心態,他認為反正自己爛命一條,家人不諒解、親友不同情、朋友全背叛,都無所謂啦,反正這世上也沒什麼值得珍惜的事情,也沒有人會關心他、需要他,所以即使出獄後,他總是沒多久又被抓進去。
在獄中阿強唯一偶爾會想念的是他的母親,母親以前就經常告誡他:「歹路不可行,你不改會後悔一輩子的。」「我有六個兒子,也不差你一個。」雖然這樣說,但他知道母親是唯一會關心他的人,只是他一次又一次地讓她失望、沒面子。一直以來對他不放棄的也只有母親,母親的影像是照亮牢獄悲慘世界的光,是他可以稍微停靠的港灣。
「在監獄中,最可怕的不在於過得多苦、住得多差、吃得多糟、管教得有多不合情理、有多少黑暗面,而是它能快速摧毀一個人的信心,搞得人不想活下去,人被關瘋是常見的事。」阿強說他被關到對活著這件事早沒有了感覺。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牢獄生活,會消磨掉一個人的生存勇氣,讓人充滿負面情緒。特別是有兩年他就一個人待在黑暗的獨居囚房,只有小窗戶送進來的車輪飯,沒有人跟你對話,完全被孤立,只有孤獨和恐懼,非常難熬,生不如死,精神幾近崩潰。
谷底翻身,出獄再出發
阿強最後一次出獄是在民國九十年,這一年他已經五十二歲了,人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已經不復返,他也已經從青壯年變成一個中年大叔。他踏出監獄大門時感慨萬千,因為一個人能有幾個二十三年可以揮霍,他突然想透了,為何不給自己一次機會?他不想再回到監獄這種鬼地方,更不願意在監獄終老到死,他認為要死也要死在呼吸得到自由空氣的地方。阿強反覆想著自己這一生的遭遇,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如果能早一點成熟,早一點會想,又何必白白浪費這二十幾年的美好青春在無情的監獄中。
阿強想著回頭應該還來得及,他想趁還有餘力之時,給自己一次機會,「試一次吧,就算是為了自己的老母親也好。」這一次,阿強想要奮力一搏,浮出水面,呼吸監獄外面自由自在的空氣,看看如果他願意重新開始,老天爺會賞給他什麼樣的命運。他想到年邁母親殷殷盼望他回頭的眼神,前半輩子從不曉得孝順兩個字該怎麼寫的他,實在不忍心看著老母親再為他頻頻掉淚,他想扮演好兒子的角色,一次也好。
那是阿強人生的轉折點,遠離社會幾十年的他決定要重新出發,給自己一次機會。之後,因為有人還他人情債,他得到一些資金,便開始做起中國、臺灣兩邊的飾品生意,開始一、兩年做得還不錯,他甚至在上海的商場擁有自己的小店面,也娶了中國太太,一年往返中國與臺灣幾十趟。
原以為他的人生要走大運,老天爺這一次終於眷顧到他,再過幾年或許就可以衣錦還鄉,沒想到,在一次他和太太回臺灣的期間,店鋪所有一夕被妻舅給捲走,上千萬的首飾家產就這樣憑空消失,他的人生瞬間又變回灰色。
這次的親人背叛讓他傷得很重,辛苦賺來的錢都沒了,從此阿強不再相信別人,也不想信了,他對老天很失望,他在心中埋怨:不是要給我重生的機會嗎?這麼認真打拚,換來的卻是被親人背叛的殘酷事實,他咒罵著:這個人吃人的可怕世界,根本沒比監獄中高尚多少,他自責、抱怨,但更多的是忿忿不平。
是這個世界再度拋棄了他、遠離了他,讓阿強無處可去,百般無奈下,只好回到臺灣,這一次,他徹底放棄了!他自然沒臉再回去看年邁老母親,因為他知道自己將會變成街頭巷尾議論紛紛的笑柄。
殘酷的命運本身就是一個苦刑,即使沒坐監也很難熬。
曾經有幾次阿強想著:不如就包袱收一收,回去混黑社會算了,畢竟那條路最熟悉,回去或許還有機會,但是他又很害怕,下一個二十三年如果又回去蹲苦牢,該怎麼辦?他百般掙扎,也曾想要豁出去,但是內心中微微有個聲音提醒著阿強:「不可以,你好不容易才走出監獄。就算餓死了,去當乞丐,也不可以再走江湖那條不歸路。混黑道的下場,不是被砍死就是被關死,二十三年的代價還不夠嗎?」
阿強想起有一首臺灣歌《歹路不可行》,歌詞是這樣寫:歹路不可行,不可做歹子,父母疼咱那生命,不可給伊心疼痛 ……為著前途愛打拚,苦口良言著愛聽,歹路千萬不可行,父母辛苦來飼子,希望子兒做好子,黑暗江湖拚生命,真是給人心疼痛,回頭是岸向前行,不可擱再做歹子……
而另一首阿強常想起的歌,更是他人生的最佳寫照,歌名是《七逃人的目屎》。這些歌常常出現阿強的腦海,以前父母總是苦口婆心地勸他,但是阿強卻充耳不聞,如果有機會回到從前,何必要浪費那麼多時間去走黑暗江湖這條路。
他很想拿一個大垃圾袋把所有不好的回憶,統統裝進去,拿去丟掉。回到臺灣,身邊僅存的一點錢用光後,阿強就付不出房租,也沒錢吃飯,走在人來人往的臺北車站,他根本不知要往哪兒去?阿強很想問問老天,為何給他希望又讓他失望,在指引他一條明路後又把他逼到絕境。
命運這麼殘酷,過往的一切如煙似夢,阿強想把所有一切不好的回憶化為灰燼,永遠不要再想起。他走在人行天橋上,想著年少輕狂時的自己、混黑道時的自己、關在暗無天日監獄中的自己,在上海重生後努力打拚的自己……然而此刻,頭上頂著的是沉甸甸的烏雲。
「對吧,總是欠佳的天氣、欠佳的運氣,或許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這就是我歹命的一生吧。」阿強老是自怨自艾。接下來,阿強有一餐沒一餐,常借酒澆愁,帶著酒意四處遊蕩街頭。
這世界早就無他容身之處,那就這樣放逐自己,麻痺地過完人生吧!他想著以前那麼多年在地獄的滋味都嘗盡了,人生還有什麼好害怕的?有幾次他都想著,過著行屍走肉的日子,沒尊嚴地活著,何嘗不是一座無牆的監獄,不如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黑暗中算了,反正在這世上不差他一個,少了他或許會更好,但是這時內心有個不平的聲音出現:「不如就跟那條爛命拚到底吧,我倒想看看我的命運還會有多悲慘。」
原本有機會從谷底翻身的阿強,兜了個圈,最後還是徒然。事情往往這樣,期望越大就會失望越大,原本他還想要衣錦榮歸,讓母親在鄉里間有點面子,讓別人知道她的不孝兒現在成材了,沒想到,境遇比以前關監獄時好不到哪兒去,到最後他甚至淪為無處可歸的街友,如果鄉下的母親知道他那時的狀況,不知道又要掉下多少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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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授權自健行《預約人生下半場》
《預約人生下半場》作者: 財團法人台灣更生保護會/著, 高安妮/採訪撰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