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天生就很會目測社會地位

人天生就很會目測社會地位
(圖片來源:pixabay)

我們太習慣判斷社會地位,到頭來習慣成自然,就像騎腳踏車或開車好幾年之後,完全不必思考就能自動操作。我是在一個擁擠的咖啡店寫下這段內容的,外頭是寒冷的冬天早晨,而坐在我周圍的眾多客人,剛好是這個大學城人口的縮影。一位五十來歲的男士頂著一頭白髮,臉上架著玳瑁框眼鏡,熨得筆挺的開襟襯衫外面穿著一件拉鍊拉到頂的針織衫。

這位男士帶了三個正值青少年的孩子,雖然只是平凡的T恤和棒球帽打扮,仍隱隱流露出自信心。另外有一對二十幾歲的男女,男子戴著粗黑框眼鏡,身穿黑色套頭毛衣,衣服上最顯眼的部分是服飾公司北臉(North Face)明亮的品牌商標,不斷的檢查自己的智慧型手機;女子很美麗,身上穿著合身的牛仔褲和毛衣,太陽眼鏡推到打理得相當完美的頭髮上,耳環和手鐲是成套的。

坐在他們旁邊的是,一對大概二十幾歲的男女,年紀比前一對大一點,兩人靠得很近,交談熱切。這名女子有一頭亂糟糟的金髮,披散在頸間色彩繽紛的花圍巾上,圍巾底下是另一款花紋的毛衣。男子身穿藍色法蘭絨襯衫,留著毛茸茸的落腮鬍和頭髮,看來這兩位不久前才一起滾過床單。

隨便走進任何一家像這樣的咖啡店,猜測人們的社會階層似乎是很簡單明瞭的事;或者你以為要花好幾年工夫,才能練出這樣的本事,其實不見得。我們家牆上掛著一張照片,那是女兒上托兒所時的全班合照。有一天三歲大女兒指著照片上的一個女孩,用實事求是的口吻宣布:「艾麗(Ellie)和我一樣富有。」我為她的話感到震驚,指著另一個孩子問:「那這個怎麼樣?」我女兒說:「噢,她是窮人。」

這件事引起我的興趣,因為女兒上的托兒所是我任教的大學開設的,所以學生身分多少都和大學有些關聯。三年來我送女兒上下學,陪她參加同學的遊戲聚會和生日派對,對她班上同學的家庭相當清楚,也知道所有家長的職業,其中許多父母是教授或醫生,也有一些是研究生或學校職員。

我把女兒的注意力帶回那張合照,照片中有十五個孩子,如果孩子的父母是教授或醫生,女兒就會歸類到「富有」;若是研究生或職員,則歸類為「貧窮」。客觀來說,拿歐爾山斯基指數之類的標準來衡量,這些家庭都不符合「貧窮」的類別,但我女兒是拿她自己和我們這對擔任教授的父母,與同學做比較後,有了這樣的判斷;根據她所用的標準,結果竟然再準確不過。

莫非女兒是恰好矇對的?不太可能,因為連續十五次猜對答案的機率,大概只有十萬分之三。我心裡浮起一股奇怪的感覺,既驕傲又驚駭。難道我的女兒特別聰明伶俐?還是她對地位有非比尋常的執念?其實兩者都不是,研究顯示對大多數人而言,辨識他人的社會階級真的是雕蟲小技。

心理學家麥可.克勞斯(Michael Kraus)與達哈爾.凱爾特納(Dacher Keltner)就做過測試,想要了解成年人判斷別人社會階層的準確度有多高。兩位心理學家將參加實驗的大學生分成五十三對,每一對成員都不認識彼此,接下來請他們交談五分鐘,過程都拍攝成影片(我們姑且將這一組受試者稱為「閒談者」[Chatters])。接著研究人員從每段影片中摘錄一分鐘短片,拿給第二組受試者看,要求對方猜猜看影片中每個人的社會階層,並依據我們在第一章談過的地位階梯圖,為他們打分數(我們稱這一組「評分者」[Raters])。

評分者僅憑觀看簡短的行為樣本,就對閒談者留下相當正確的印象:他們為閒談者安排的地位階梯位置,頗為吻合閒談者自己提供的家庭所得、父母教育水準等資料。研究人員分析影片內容,想了解閒談者的哪些特質,可能傳遞自己的階級差異,結果發現越富有的閒談者,在聊天時就越漫不經心。

他們花更多時間整理自己的儀容、拿紙筆塗鴉,玩弄手邊的筆、手機或其他東西。反觀貧窮的閒談者參與對話時比較專心,眼神直視聊天對象,更常點頭和露出笑容。有錢的受試者地位較高,對談不會讓他們有任何「損失」;至於貧窮的受試者,則顯得努力想讓對方喜歡、接受自己。

像克勞斯這類的研究,說明人們能夠憑直覺,迅速觀察別人的社會地位,哪怕可用的資訊非常少。不過另一類研究顯示,人們可以在完全不自覺的情況下,拿自己和別人做社會比較。社會心理學最可靠的發現之一是,如果你有意識的想到一個,在某方面顯然比你優秀的人,就會看低自己,比從未想過那個人之前更貶低自己。同理,假如你想到一個在某方面比自己遜色的人,比較之後就會自我感覺良好。

湯馬斯.穆思淮樂(Thomas Mussweiler)領導的心理學家團隊設法探究,同樣的社會比較效果,可不可能在無意識的狀態下發生?

影響知覺的潛意識

研究人員請受試者為自己的運動技能打分數,採用的問題如:「你能做幾個伏地挺身?」或是:「你一百公尺衝刺跑幾秒?」不過在受試者者回答問題之前,研究人員請他們花一分鐘默想自己的運動技能,同時要他們盯著一個電腦螢幕,螢幕上有一串隨機排列的字母。

受試者並不知道,這一分鐘內,有一個名人的姓名會出現十次之多,取代這串字母,不過每一次只維持千分之十五秒。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受試者不可能有意識的察覺到那個名字,因此若有任何效果,也是潛意識。

有一組受試者接收的名字,是著名NBA職籃明星麥可.喬登(Michael Jordan),第二組則是教宗若望.保祿(Pope John Paul)。穆思淮樂假設,受試者應該會認為教宗在運動方面不如籃球巨星,果然不出所料,潛意識接收教宗的名字的那一組,對自己的運動技能評分較高,高於接收喬登名字的那一組。

不論是什麼樣的比較過程驅使,這種效果一定是在無意識的情況下發生的,因為受試者根本不曉得,自己讀到這些名字,更遑論拿自己和他們做比較。

想想看這些研究對我們日常經驗有何意義。前一分鐘,你還坐在路邊的咖啡座,一邊享受咖啡、一邊翻閱雜誌,對自己感到很滿意。然後你開始納悶和同年齡的人相比,這樣應該算成功嗎?我敢說辦公室的雀蕊兒(Cheryl)一定比我賺得更多。我該用硬木板裝潢廚房嗎?儘管思緒有些天馬行空,往往卻是感覺意識(sense of consciousness)在背後進行。

就像上述例子的喬登一樣,也許妳在翻雜誌的時候,根本沒有注意到蒂芬妮(Tiffany)珠寶公司的廣告,當你攪拌咖啡裡的糖粒時,也沒有注意到一輛保時捷(Porsche)轎車剛好開過去;你不會質疑眼前雜誌頁面上,留白的白色或墨水的黑色,但是情境確實可以塑造我們對顏色深淺的知覺,就像那幅棋盤插圖一樣;你也不會質疑印刷雜誌的紙張重量,如果你才搬動過椅子而不是拿起咖啡杯,就會注意到雜誌的重量感覺不一樣;你不會質疑腸胃想再喝一杯咖啡的渴望,儘管那可能是馬克杯的尺寸所造成。

「這是黑的,那是白的、我想再喝一杯咖啡、還想把廚房裝修得更高級……」我們都知曉這些思緒和情緒,是大腦運算的成果,然而我們從頭到尾渾然不知的是,無意識的運算這個狀態本身,是任由大腦持續不斷的監督情境、比較,然後把運算結果丟出來。這樣會使我們覺得比別人遜色或優秀,卻絲毫未察覺自己在做任何比較。

有一條線索可以證明人們在無意識的狀態下,拿自己和別人做比較,那就是發現自己對於無關緊要的事情,也會產生強烈的好勝心。每到星期三,教堂山(按:Chapel Hill,作者任教的北卡羅來納大學教堂山分校座落於此鎮)的一間小會議室裡,總會出現七名教授,他們面前擺著兩疊紙牌,還有一個上了漆的木製南瓜,裡面裝滿精緻的巧克力。我和同事在那裡共進午餐,一邊玩德國橋牌(Oh Hell),一邊閒聊當天的議題,話題有時候是枯燥的系務,有時候是令人津津樂道的八卦。還有些日子,房間裡恬靜無聲,我們的眼睛在紙牌之間轉來轉去,因為牌局已經接近尾聲。

我們玩紙牌時並不拿錢下注,事實上,大家對勝負不怎麼放在心上,因為每次牌局結束,贏家必須把木製南瓜送回在玄關的原位,承受學生偷笑的視線與打量。話雖如此,牌局的氣氛總是很緊張;贏過別人的機會實在讓人難以抵抗,哪怕只有一個小時,哪怕較勁的方式再傻氣不過。

明明沒有金錢賭注,為什麼我和同事如此熱衷這樣激烈的競爭?因為從大腦的觀點來看,金錢和相對地位沒多少差別,兩者都運用到大腦的相同區域,也就是所謂的「報償迴路」(reward circuit)。它是一組相互聯接的大腦區塊,當我們如願以償獲得想要的東西時,這些區塊的神經元就會放電,或是即將放電。

報償迴路的快感,與喝酒相當

「報償」的語言來自對大鼠(rat)和小鼠(mice)的研究,將飢餓的大鼠關在籠子裡,每次牠用爪子按按鈕,就會得到一顆飼料,過不了多久,大鼠就懂得嫻熟的按按鈕,簡直把它當作吃角子老虎。

假如把一根電線穿過這隻大鼠的腦殼,植入大腦中央的特定區塊,就可以在這個過程中,記錄來自其神經元的電脈衝。將那根電線連到擴音器上,就能聽見神經元發出霹霹啪啪的聲響,彷彿收音機的靜電。一開始聲音微弱而零星,但隨著大鼠按到按鈕、獎賞出現,響聲變得越來越大。等到大鼠吃掉飼料,聲音又慢慢消失了。特定獎賞引起的霹啪聲越密集,大鼠就會越積極按按鈕,期望得到另一次獎賞。

報償迴路的神經元放電活動,和人體做出「多來一點,拜託啦!」的強烈反應,兩者之間緊密的聯繫,給了兩位神經科學家─麥基爾大學(McGill University)的詹姆斯.歐茲(James Olds)與彼得.米爾納(Peter Milner)絕妙的點子。從食物報償實驗看來,整個過程似乎有一個封閉迴路:按按鈕,點心出現,報償中心開始放電,受試動物開始按按鈕以求獲得更多食物。

有個詮釋說法是大腦放電活動等於一種手段,目的是確保過去成功按按鈕的動作一再重複。不過還有另一種詮釋,是按按鈕與吃飼料不過是一種手段,大腦藉此來刺激自己。換句話說,也許大腦這個區域的刺激本身就是報償,吃飼料只是引發刺激的方式。

歐茲和米爾納提出問題:如果完全取消食物報償,而把按鈕連接到電池上,直接刺激大腦,結果會怎樣?沒想到他們這麼一改設計,大鼠按按鈕的動作根本停不下來了。到了實驗的後期版本,大鼠不僅不吃不喝,只是一個勁兒的按按鈕,甚至願意穿過通電的地板,不顧腳部被電擊的痛苦,只為了搆到按鈕。用電刺激大腦提供報償訊號的方式,實在太有效率,大鼠根本不需要其它東西了,牠們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敲打那個按鈕,直到筋疲力竭到崩潰為止。

如果你以為這種大腦刺激裝置,應該會讓人很快活,有朝一日也想試試看,那麼我給你一個建議:不必動手術,直接喝一瓶啤酒就能得到相同感受。大腦報償迴路的路徑演化至今,使得人類不遺餘力的尋找,對生存和繁衍有益的事物──也就是食物和性愛。

不過,會讓人興奮的物質,從純樸的葡萄酒到快克古柯鹼(crack cocaine),全都是同樣刺激這種大腦網絡,因為它們的化學結構,剛好都類似大腦天然報償訊號的化學物質。只要幾杯黃湯下肚,你就能藉此得到與歐茲、米爾納的大鼠,經由電刺激所獲得的相同快感。

當然,研究人類的時候,我們不是聽植入腦內的電線發出的聲響,而是觀看磁振造影照出來的彩色腦部地圖。如果你在人們吃巧克力、啜飲馬丁尼雞尾酒(Martini)、或做愛(挺彆扭的)的時候,觀看這些腦部掃描圖像,就會看到相同的報償迴路也霹霹啪啪動起來了。

「比較」帶來的感受,等同性愛、金錢、迷幻藥

由於相同的大腦網絡,會回應種類截然不同的所有經驗,因此對於多種不同型態的刺激,報償網絡創造出一種「通用貨幣」。這麼說起來,你如果知道我們賺錢的時候,報償迴路也有相同反應,大概就不覺得奇怪了。已經有數十種研究顯示,當實驗受試者賭博、挑選股票、安排財務時,只要賺了錢,他們的報償迴路反應和進食、做愛、嗑藥時一樣。

奇怪的是,報償迴路對相對地位的反應,竟然和真正的金錢一樣強烈。神經科學家克勞斯.弗利斯巴赫(Klaus Fliessbach),請兩兩成對的受試者玩一種簡單的遊戲,同時掃描他們的腦部活動。每一輪遊戲參與者都必須做決定,例如指認兩張照片中的哪一張,有比較多圓點。由於時間不允許真正去數圓點,所以他們必須很快估個大概的數字,猜對的人贏到獎金。每一次做完決定,電腦就會顯示各個參加者賺了多少錢。

我們絕對有理由相信,參加遊戲的受試者贏錢的時候,報償迴路勢必響個不停。不過這項研究真正要追究的問題,是報償迴路「管不管」相對地位,事實證明恰如弗利斯巴赫所料:不論玩遊戲的人真正贏了多少錢,當他贏得比對手多時,報償迴路就發動得更激烈。

光是知道自己比對手出色,就能產生等同於性愛、金錢或迷幻藥引發的大腦反應。地位顯然是強大的激勵,這類研究認為當我們說人家酷嗜地位時,並不只是打個比喻而已。

誠如我們所見,人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靠相對性比較判斷社會階層,而且能分別最細微的差異;他們只消瞥一眼,就可評估別人的地位;他們極度渴望在地位階梯上,站得比別人更高。把這些綜合起來,就得到一個萬分敏感的人種,不僅在乎物質財富,也計較不平等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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