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身妮可:不一樣又如何?跨性別女孩與她家庭的成長之路

變身妮可:不一樣又如何?跨性別女孩與她家庭的成長之路(圖片來源:stocksnap)

鏡中倒影

這孩子顯然入迷了。他以腳趾點地,笨拙地拖著穿了涼鞋的雙腳,努力跳著一支有點彆扭的舞。他不停旋轉,但眼睛不管鏡頭,而是對著黑色烤爐的閃亮玻璃門,對於兩歲孩子而言,那門的高度正好。懷特光著上身,後腦杓鬆垮戴著一頂帽子,脖子上則掛了條馬蒂.格拉斯嘉年華風的彩珠。不過真正讓他沉醉的,也是使此刻無比夢幻的,則是粉紅蓬裙上的閃爍亮片,隨著他每次旋轉,那些銀色閃光就會一陣陣點亮小男孩沉浸於自己倒影的臉龐。

「這是懷特最愛的消遣之一——在烤爐門口跳舞,」攝影機背後的有人開口說話。「他剛拿到這條新裙子、波希米亞風項鍊和帽子,第一次穿……對鏡頭揮揮手,小懷。」

懷特可能沒聽到父親說話,也可能他聽見了,但因為某種理由選擇忽略,只是繼續前後搖擺,眼光從來沒從自己閃亮的倒影移開。最後,這個小男孩好不容易回應了父親的要求—算是吧—他稍微轉頭,害羞地抬眼盯著父親,然後發出一些喜悅的叫聲。這是一個孩子表達極端快樂的方式,但韋恩.梅因斯想要的不是這個。

「秀出你的肌肉,小懷。可以讓我看看你的肌肉嗎?」他催促自己的兒子。

突然之間,懷特變得很不自在,雙眼緩慢從父親臉上移開,望向廚房另一側的某個東西—也可能什麼都沒在看—總之在攝影機拍攝範圍之外。他猶豫了,不確定該怎麼做,然後再次忽略父親,轉回烤爐前擺了個姿勢,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他伸出兩個小拳頭撐住下巴,勉強擠出不存在的肌肉。他知道那不是他父親想看到的,但似乎無法擺脫自己倒影的魔咒。

「秀出你的肌肉給我看。過來這裡。秀給我看。」
韋恩有點沮喪了。
「讓爹地看看你的肌肉呀,像這樣。過來這裡,懷特,秀出你的肌肉給我看。」

終於,他的呼喊得到回應。懷特再次轉向父親,雙手仍撐著下巴,手臂緊靠身側,抬頭望向他。不過也只有這樣。韋恩.梅因斯能得到的就是這樣了。小男孩的表情半是叛逆、半是抱歉,之後又轉身面對烤爐。

「好吧,這就夠了。」失望的父親關掉攝影機。

在愛之前,在失去之前,在渴望成為某種人之前,我們不過是於空間中呼吸的一具具身體—「粗暴、肥壯、多欲」,詩人華特.惠特曼曾如此描寫。我們無法逃避自己的身體,正如無法逃避吸引你的人。不過,如果我們被自己的身體定義,表示也無法擺脫他人的身體。對於嬰兒而言,一具能夠直立、移動的人體一定比任何手搖鈴或玩具更有意思:六個月的嬰孩連話都講不清楚,但已能分辨男體與女體之間的差別;一個發燒的嬰孩將頭枕在母親的胸口時,為了替孩子降溫,她的身體會稍微冷卻下來;如果將早產兒的耳朵靠在母親的心口,就算凌亂的心跳也會找到正確節奏。

在我們成長、成熟並開始擁有自我意識的過程中,我們被教導外在—呈現我們的外表—完全比不上內在重要。但美仍誘惑著我們。人類總是下意識地受到均衡與美學所吸引。簡單來說,我們就是身體的動物,甚至自戀。身為哲學家與心理學家的威廉.詹姆斯曾寫道,「人類最可感知的自私就是『身體的自私』,而『最可感知的自我』也是身體。不過,人並不是因為對身體有所認同才愛自己的身體,而是因為愛身體,才對其有所認同。」

那麼,要是一個人不愛自己的身體,會發生什麼事?你要如何佔據一個實體空間,且在空間中以這個身體存在,但同時又對其感到疏離?

在懷特.梅因斯和他的同卵雙胞胎喬拿斯出生的頭幾年,兩人被拍攝了十幾部紀錄影片,一開始他們住在紐約州東北的阿第倫達克山脈,後來搬到緬因州的郊區。他們一出生就被凱莉和韋恩領養,這對沒有其他孩子的夫妻對他們投注了所有關愛,並用這些影像紀錄了他們的大小事:他們在浴缸中彼此潑水,一起踩踏雨水積成的水窪,也在聖誕節的早晨肩並肩拆禮物。凱莉不希望兩個男孩為了禮物吵架,所以一個人有的東西,另一個人一定也有,甚至連慶祝生日的蛋糕蠟燭也是。因此,一歲生日時,他們的蛋糕上有兩支蠟燭,一人一支。兩歲時就有四支蠟燭。凱莉會同時送他們傳統和非典型的玩具,所以在聖誕節與生日時,兩人都收到了大型黃色卡車、溜冰芭比娃娃,以及大麥町小狗的電動玩偶。

兩人一開始都頂著小瓜呆頭、穿吊帶褲和法藍絨襯衫,你很難分辨誰是誰,頂多就是懷特的臉稍微圓一些。不過凱莉和韋恩沒過多久就發現了他們之間的差異。包尿布又吸奶嘴的懷特每天早上會站在媽媽旁邊,模仿她做皮拉提斯的動作,練習過程中通常抓著一個芭比娃娃,時不時還會為了看她的金色長髮在陽光下閃爍而甩動。有時他會把連身睡衣解開,讓衣服的上半身往兩邊如同洋裝般垂下。

凱莉和韋恩知道懷特的情緒起伏比喬拿斯來的大。他有時候會對自己的哥哥發火,彷彿光是他的存在都讓他挫敗。情況不只如此。每當凱莉晚上替兩個孩子洗澡時,都會發現懷特盯著掛在浴室門內側的長鏡子,就連她脫下喬拿斯的衣服、把他放進浴缸,也會看到懷特全裸地呆站立於鏡子前。這個兩歲孩子究竟看見了什麼?他自己?他的同卵雙胞胎?我們無從得知,當然也無法問懷特。不過這孩子確實常對自己的倒影感到困惑,不確定在鏡子裡盯著自己的人是誰,眼神似乎蘊含一種高深莫測的痛楚。他似乎感到緊繃、焦慮,彷彿心揪成了一個結,而他不知該如何解開。

我們出生時都帶著屬於自己的特徵、特色與足以讓他人辨認的身體標記,以方便別人說出「他是個男孩」或「她是個女孩」之類的句子。然而沒有人一出生就擁有自我意識。兩歲的孩子會在認出鏡中的自己,但猩猩和海豚也可以,就連低階的蛔蟲都能僅靠一根神經將自己與環境區別開來,但「我們是誰」、「我們是什麼」—也就是我們的本質—卻無法在大腦裡找出一個地方、一塊灰質區域、或一系列神經電波活動供人指出:啊哈,就是這兒,這就是我的自我,這就是我的靈魂。

不過對於將男孩們從醫院帶回家的凱莉與韋恩而言,所有關於「我們是誰」的自我探問都屬於未來。這對父母將這對同卵雙胞胎男孩視為意外的大禮。因為無法生育孩子,靠著這兩個小小的、完美的男性人類,他們覺得擁有了屬於自己的美國夢。尤其韋恩,他渴望儘快為兩個男孩買下人生第一把來福槍、第一根釣魚竿以及第一副棒球手套。這是他的家族傳統,一定要維持下去。

「我是誰」不只關於我們對自己的看法,更牽涉別人看待我們的眼光。我們可能被愛、被碰觸、被讚賞、被排擠、被稱讚、被蔑視、被安撫或被傷害,但在這一切發生之前,我們會先被觀看:人們透過身體的輪廓、膚色和動作來辨認我們。W.E.B.杜波依斯是一位非裔美籍的作家兼知識分子,他於一九○三年發表的宣言〈黑人同胞的靈魂〉(The Souls of Black Folk)中提到一種雙重意識,一種屬於「黑人」(Negro)種族的二重性,「永遠透過他人的眼睛凝視自我,用世界的尺度丈量自己的靈魂,而世界只是帶著興味盎然的輕蔑與憐憫旁觀著。」他相信,在美國的非裔美籍族群歷史其實類似「一場衝突—渴望獲得足以自我意識到的男子氣概,也渴望將雙重自我融合成一個更好、更真實的自我……他只是希望能同時是一個黑人及一個美國人,且不被自己的同胞詛咒、吐口水。」

每個人都想要尊嚴、自尊及被公平對待的權利。但杜波依斯知道,那些因為膚色(或其他人所說的性傾向及性別)而與社群疏離的人們走在一條更艱困的道路上。這些感到疏離、分化且無法融入社會的人勢必得承擔一個無聲的問題,那是即便社會中最有禮之人也始終準備在唇間的問題:

「身為一個麻煩,感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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