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普就是一切都很好:沃荷的六○年代

普普就是一切都很好:沃荷的六○年代

普普就是一切都很好-沃荷的六O 年代
200-206

從六五過渡到六六年時,工廠最重大的新趣味是一個叫作地下絲絨的樂團。六六年的新年,絲絨樂團、伊迪、保羅、傑拉德以及我,一起到哈林區的阿波羅戲院(Apollo Theater),然後趕回家看自己上晚間新聞。最後大夥都昏死在電視機前。稍後,當我走到街上準備回家時,一輛計程車都攔不到,因為公共運輸工具大罷工從午夜正式展開,就在約翰.林賽(John Lindsay)——那位像電影明星般英俊、喜歡漫畫的新市長——剛剛進駐紐約市長辦公室的當兒。這是另一樁「大事件」,有點類似先前的大停電—— 有些行人必須步行幾百個街區去上班,不然就是騎自行車或搭便車。

這年一月,喬納斯把電影工作者公司的電影中心,從拉法葉街搬到西四十一街。他當時正在進行一個叫作擴延電影(Expanded Cinema)的系列,找來一些藝術家,諸如傑克.史密斯、拉蒙特.楊(La Monte Young)、羅伯特.惠特曼(Robert Whitman),將電影影像及投影,和現場演出及音樂,結合在一起。我記得看到歐登堡的表演,他牽著一輛自行車,從戲院中央走道的最後一排走過來,前方銀幕正在放映一部電影,另外我也記得羅森伯格化身為一個走動的光的隱喻,有多麼賞心悅目:通上電流,站在玻璃磚上,手持一個通電電線及光管—— 藝術家阿蒙(Arman)幫他做了玻璃鞋讓電流不至於導電。

我們會認識地下絲絨,是透過喬納斯一位拍電影的朋友,她叫作芭芭拉.魯賓(Barbara Rubin),是第一批讓紐約對多媒體產生興趣的人士之一。她認得很多搖滾及民歌演出者,她有時候也會帶人到工廠來,像是唐納文(Donovan)及飛鳥樂隊的人。

地下絲絨合唱團已經為電影製作人做過帶子,供他們在播放電影時來使用,而且他們也曾在拉法葉街的電影中心,有過幾次在電影播放時於銀幕後做現場演出。但是,我們頭一次意識到他們有多棒以及行為有多瘋狂,是在西三街的怪異咖啡廳裡——就像盧.里德(Lou Reed)的說法,「阿哥哥街,九塊錢一晚,」他有點像是地下絲絨的頭兒。

當芭芭拉.魯賓請傑拉德協助她,拍一部地下絲絨在怪異咖啡廳演出的電影時,他請保羅.莫里西幫忙,而保羅又說何不我也一起去,於是,我們全都去那邊看他們表演。怪異咖啡廳的經理對他們不太滿意。他們的音樂太不尋常了——對咖啡廳的觀光客群來說,太吵,也太瘋狂。客人帶著一臉茫然而且受傷的樣子離開。總之,絲絨差不多就要被炒魷魚了。那天晚上,我們和他們小談了一會,芭芭拉則帶著她的組員在觀眾間穿梭,將刺眼的太陽槍光及攝影機照向他們,一邊問說,「你很不安嗎?你很不安嗎?」直到他們產生反應,越來越生氣或坐立不安或是乾脆雇慼A但她一直拿著攝影機和燈光對著他們。

我們很喜歡地下絲絨,就邀他們到工廠來坐坐。

保羅想要和他們合作一些表演。巧的是,當時剛好有一個製作人和我們聯絡,他最近接收了長島的一家電影製片廠,想把它改裝成迪斯可舞廳。他宣稱,這個製片廠以前是林白(Lindbergh)的飛機棚,他都是從這裡起飛的。它佔地一萬七千平方呎,可以容納三千人,他打算把它取名為「莫瑞K世界」(Murray the K’s World)。他說,他希望工廠這群人能夠成為他們的迪斯可吉祥物,每晚到那裡去拍電影,提高那裡的知名度。保羅覺得,鑑於喬登.克里斯多夫(Jordan Christopher)的樂團在亞瑟迪斯可舞廳駐店表演是那麼地成功,他們也應該有一個專屬的駐店樂團,那位製作人說,如果我們還能帶來一個樂團,他有可能乾脆把那個地方取名為「安迪沃荷的世界」(Andy Warhol’s World)。

所以,當我們那次去怪異看地下絲絨時,保羅就在一邊揣摩,他們如果在一間飛機棚那麼大的迪斯可舞廳表演,會是什麼景象,以及年輕人會不會接納他們。如果當年真有哪個樂團能讓一萬七千平方呎的場地,充滿震耳欲聾的樂聲,就是地下絲絨了。另外,我們也很喜歡他們有一名女鼓手,這很不尋常。斯特林.莫里森(Sterling Morrison)和盧.里德—— 甚至連莫琳.塔克(Maureen Tucker)—— 都穿著牛仔褲和T恤,但是來自威爾斯的電中提琴手約翰.凱爾(John Cale),衣著更有教會的樣子—— 白襯衫、黑長褲、萊茵石首飾(一種像狗項圈的項鍊及手環)以及又長又黑、像刺蝟般的頭髮,再加上某種英國腔。那時的盧看起來很好,很年輕—— 保羅認為長島的年輕人應該會認同他們。

我們去查看地下絲絨時,心裡還有另一個念頭,想看看他們是不是一個好樂團,能夠幫妮可伴奏,妮可是一個德國大美人,剛從倫敦來到紐約。她看起來一副好像是從維京人的船上下來的模樣,她有那樣的臉蛋和身材。雖然妮可隨著六○年代的進展,越來越熱中大斗篷和中世紀修道院般的裝扮,但是她剛進我們圈子的時候,衣著非常時髦且漂亮,白色羊毛長褲,雙排扣外衣,米色開司米高領套頭衫,以及那種有著大方扣像清教徒所穿的鞋子。她有一頭筆直及肩的金髮,蓄劉海,藍眼睛,豐滿的嘴唇,寬寬的顴骨—— 很相配。而且她有一種很奇怪的說話方式。人食鵀o聲音的描述,各色各樣,從詭異,到枯燥平淡,到緩慢空洞,到「排水管裡的風聲」,到「帶有嘉寶口音的I B M電腦」。她唱起歌來的聲音,也一樣奇怪。

傑拉德是那年春天在倫敦遇見她的,給了她工廠的電話,告訴她來紐約的話,可以打過來。她從一家墨西哥餐館打電話給我們,我們馬上出發去見她。她坐在桌邊,面前放著一把小壺,修長美麗的手指浸在桑格里亞酒(sangria)裡,然後拿出泡過酒的橘瓣。當她看到我們時,她的頭向旁邊歪了一下,用另一隻手把頭髮撥開,然後很緩慢地說,「我只喜歡能浮~~在酒~~ 裡的食~~ 物。」

晚餐時,妮可告訴我們,她在英國上過一個叫作《準備出發吧!》(Ready, Steady, Go!)的電視節目,說著她就從包包裡拿出一張四十五轉的樣本唱片,那是一首叫作〈我會把它留在身邊〉(I’ll Keep It with Mine)的歌曲,她說是巴布.狄倫為她寫的歌,當時他正在那裡巡演(那是一首少數由狄倫鋼琴伴奏的唱片,最後這首歌由茱蒂.柯林斯〔Judy Collins〕灌錄成唱片)。妮可說艾爾.葛羅斯曼聽過它,並告訴她說,如果她來美國,他願意當她的經紀人。當她說出這句話,我們不覺得那有多美妙,因為我們聽過伊迪和我們說過不知多少次,她和葛羅斯曼「有合約」,但是好像沒什麼好事發生在她身上—— 擁有知名的經紀人,從來就不能保證好事會降臨到你頭上(我們和伊迪仍然會碰面,但是我們已經不再放映她的電影了—— 那個在電影中心舉辦伊迪.塞奇威克回顧展的想法,就這樣胎死腹中,而且看起來,我們對擴延電影系列的貢獻,將會是與地下絲絨有關的東西了)。

妮可在倫敦錄過一張唱片,叫作〈我不是說〉(I’m Not Saying)(滾石製作人安德魯.歐漢〔Andrew Oldham〕製作的),而且她也演出過電影《甜蜜生活》(La Dolce Vita)。她有一個小兒子—— 我們聽過謠傳孩子的父親是法國明星亞蘭.德倫(Alain Delon),保羅立即問了這個問題,因為德倫是他最喜歡的演員之一,妮可說沒錯,那是真的,那孩子現今住在歐洲,和德倫的媽媽一道。我們一離開餐廳,保羅就說,我們的電影應該要採用妮可,而且要找一個樂團來為她演奏。他熱烈讚賞她是「有史以來最美麗的人兒」。

妮可是一種新類型的超級巨星。寶貝珍和伊迪都是外向的、美國風味的、喜歡交際的、開朗的、興奮的、喋喋不休的—— 反觀妮可,卻是怪異的,而且不愛說話。你問她某件事,她可能在五分鐘後回答你。人們在形容她的時候,常常用一些像是memento mori(記得你將會死亡)或是macabre(死亡的,令人發毛的)這類字眼。她不像伊迪或寶貝珍那種會站在桌子上面跳舞的人;事實上,她寧願鑽到桌子底下,而非跳到桌子上。她很神祕,很歐洲味,一個真正的有如月神的人物。

我受邀到紐約臨床精神科學會(New York Society for Clinical Psychiatry)的年度餐會上演講,邀我的是主辦餐會的醫生。我告訴他,如果能讓我透過電影來講,我很樂意去「演講」,我想放映《妓女》和《亨利.蓋哲勒》,他說好。之後我遇到地下絲絨,決定改成和他們一起來「演講」,他也還是說好。

於是,一月中旬的某天晚上,工廠的人傾巢而出,前往餐會地點德爾莫尼克酒店(Delmonico Hotel)。我們抵達時,它剛剛開始。大約有三百位精神醫生和他們的配偶和伴侶—— 他們被告知,晚宴後要觀賞電影。當主菜一上桌,地下絲絨就開始大放送,妮可也跟著嚎叫。傑拉德與伊迪跳上台,手舞足蹈,然後門一下子被推得大開,喬納斯.梅卡斯和芭芭拉.魯賓以及她的小組,拿著攝影機和強烈的燈光衝了進來,開始對所有精神醫生提出下面這類型的問題:

「她的陰道感覺如何?」
「他的陰莖夠不夠粗?」
「你有沒有舔她下面?你為什麼會尷尬?你是精神醫生耶;你不應該感到尷尬啊!」

伊迪那天和鮑比.紐沃斯一起來。當攝影小組在拍妮可演唱她的狄倫歌曲時,傑拉德注意到(他事後告訴我的),伊迪當時也想要唱,但是即便在那麼喧囂的場合裡,還是很明顯,她沒有一副好嗓子。他日後總是把這個晚上視為她最後一次和我們出席公眾場所,在那之後,我們只會偶爾在某個派對裡碰到。他認為,她覺得自己的鋒頭被搶走了,她明白,現在妮可才是城裡當紅的女郎。

妮可和伊迪截然不同,沒有任何理由去比較這兩個人,真的。妮可是這麼地酷,而伊迪是這麼地活潑。但是悲哀的是,伊迪那時服用了好多強烈的藥物,人也變得越來越茫然。她原本對藥物那種社交名媛姿態轉變為成癮者的態度。她有些好朋友試圖拉她一把,但是她不肯聽。她說她想要發展「事業」,而且她會擁有職業生涯,因為葛羅斯曼在幫她經營。但是,你若沒有紀律去從事任何一方面的努力,你要如何擁有職業生涯?

傑拉德注意到伊迪在精神醫師晚宴上的神情有多落寞,但是我不敢說自己也有注意到;我忙著觀察那些精神醫師都來不及了。他們真的很生氣,有些人甚至開始離場,一群穿著長禮服的女士以及打著黑領結的男士。就好像地下絲絨演奏的音樂—— 其實是反饋—— 還不足以趕跑他們似的,拍電影的強光刺得他們眼花,那些問題更是令他們滿臉通紅,舌頭打結,因為那些孩子就是不肯放過他們,追著問個不停。傑拉德則跳著他惡名昭彰的鞭舞。我真是愛死這一切了。
第二天,《論壇報》和《時報》上,都有大篇幅報導這場宴會,標題分別寫著:「給精神醫師的休克療法」以及「德爾莫尼克的普普症候群」。這件事發生在這群人身上,真是再恰當不過了。

這年一月,當電影中心搬到四十一街時,地下絲絨和妮可再度同台表演,同時我們還在舞台背景放映《乙烯》和《帝國》和《吃》,而芭芭拉.魯賓和她的小組也還是一樣,舉著攝影機和強燈光,穿梭在觀眾群裡。傑拉德在台上揮舞著一條長長的磷光帶。這整起事件被稱作「安迪沃荷的急躁」(Andy Warhol Up Tight)。

以上內容由網路與書出版授權刊登,未經允許請勿轉載。
◎更多精彩內容,請見:《普普就是一切都很好:沃荷的六○年代

圖片來源:pixab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