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境之北‧遇見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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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做點什麼—開啟生命之旅

燭火、歌聲、長袍、白餅,還有那極度神祕的儀式,那些景象就像馬奎斯的魔幻寫實小說一樣,之後常常在我的記憶與現實交錯,構築出一個彷彿夢境卻無比真實的畫面。

多年以後,或許青絲已變華髮,或許眼耳不復清明,更不記得那許許多多喜悲交織的前塵往事,但我想我永遠不會忘記那趟奇妙而意外的旅程,是如何將我沉寂靜止的生命淘洗出全新的光景。

那陣子,我受託蒐集外勞在台灣各處的生活情形,無意中得知基隆一帶的越勞常去瑞芳「四腳亭露德聖母朝聖地」聚會,於是約定一天走訪那裡的神父。訪問的同時,其實還有一個私心,我一直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為信仰基督教的婆婆做一場個人的追思,但苦無任何機緣,我心想,或許可以趁著這次探訪的機會,完成我的心願。

那是婆婆過世後的第十天。

我萬萬沒想到的是:一場生命終結的追思之旅,竟成為我重返信仰及翻轉生命之始。

我極喜歡「四腳亭」這三個字。

那字義裡流露著一股濃郁且純樸的鄉下人情味,似在對過往的旅人說:「你若累了,就停下腳步,來這亭子喝口茶、歇息歇息吧!」露德聖母朝聖地就座落在這裡,百來種各式各樣姿形美妙的綠色盆栽,讓原本莊嚴肅穆的朝聖氛圍意外多了一分閒適寧靜,前方樸實的聖堂小巧而美麗,拾階而上,便能看見白色聖母像在洞中庭裡安詳佇立。在始終灰濛冷清、陰鬱暗沉的煤鄉天空,朝聖地像是一塊出污泥而不染的寶石,兀自閃耀綠色光芒,吸引人們向它靠近。

一位神父笑著從房間裡走出來,他皮膚黝黑,身形清瘦,在白色神職裝束下更顯精神矍鑠,但那一口特別的國語腔調讓人十分好奇,原來,他是來自北越的神父黃金晟。在七分了解三分疑惑的不斷溝通後,我總算完成了工作。

於是,我一個人,漫步到聖母像旁,默默為婆婆祈禱追思,感念她為我洗腳、為全家人辛勞一生的付出。

偌大的教堂出奇安靜,只有聖母沉靜靜地望著我,彷彿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人。突然,一種前所未有的靜謐感從頭到腳細細涓流,這感受是如此強烈卻又如此平靜,似乎所有近日來的死亡恐懼、悲苦哀傷、紛亂疲累,都全然釋放了,取而代之的是身心靈難以言喻的清明,而我的腦海裡也慢慢浮現出一幅畫面…….。

那是住在石門老梅的孩提時候。

屬於那裡的其它記憶早已模糊,但我卻唯獨記得某個冬日夜晚,母親將我和姐姐穿戴妥當,一手牽一個,帶我們出門,雖然擋風的圍巾、帽子、手套全部齊備,但我仍冷得瑟縮在母親腳下。母女三人就著暗黃路燈,在無人的街道上踽踽前行。

我們好像走進了一間大屋子,裡面有許多人,還有很多燭火,每個人的臉龐都被燭光映照得亮晃晃的。隱約記得有人半跪著、有人唱著我從未聽過的歌,前方還有一位身著白袍、滿頭白髮的老先生,說著一種我聽不懂的語言。不久,這位老先生走向排隊的人群,只要他一抬起手,人們便像被施了魔法般地,順從地張開嘴,吞下他給予的一塊白色小餅。

燭火、歌聲、長袍、白餅,還有那極度神祕的儀式,那些景象就像馬奎斯的魔幻寫實小說一樣,之後常常在我的記憶與現實交錯,構築出一個彷彿夢境卻無比真實的畫面。

曾經聽母親說過,我三歲時在「老梅天主堂」受洗,但四歲搬離之後,就再也沒有進過教堂。然而我卻清楚記得:在成長的過程中,琅琅上口的聖母經已變成和姐姐比賽記憶的遊戲,「萬福瑪利亞 滿被聖寵者……」、「因父及子及聖神之名者 阿門」……這些在我小小的腦袋瓜裡像是充滿詩意的浪漫歌謠與神祕手勢,伴隨著我度過無數個寂寥的童年午後。如今想來,雖在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教堂,但腦海裡的這些經文,應該是自母親口中默化而來的記憶。

宗教信仰在我還不懂人事的時候倏忽降臨,但也在我開始記事之後草草地結束。

十歲的時候,結識了死黨「芳」,她是虔誠的基督徒,每個周日都會上教會。有一段時間曾跟著她一起去做禮拜,讀著難懂的聖經、聽著陌生的教義。天生內向的我對於那種開放式的互動非常不自在,面對牧師與教友的寒暄也無法回報相對的熱情,我覺得自己始終是一個旁觀著,一個與眾人扞格不入的小毛頭。

那時從未意識到自己是受過洗的天主教徒,反而更感興趣的,是每次儀式中,看到芬與其它教友總有小小的一杯葡萄酒和一塊麵餅可以吃,覺得十分欣羨。對一個很少有機會吃零食的貪吃小鬼來說,那新奇的餅與酒好像是人間難得的美味,是只有基督徒才能享有的神祕盛宴。也許是小時候的魔幻印象還殘留在潛意識裡,這餅對我的吸引力好似更勝過那位自稱「我是道路、生命、真理」的神!

懂事以後,母親曾翻著夾在舊相簿裡的一張紙對我說:「這是你的領洗證明。」那是一紙泛黃色的長方形小紙張,表面已經薄透且缺損到幾乎一碰就會破裂,我依稀記得上面寫著我的名字,還有一欄標記著:聖名「亞納」(註一)。當時對這一張領洗證明毫無感覺,僅僅認為它不過是舊回憶的一部分。

後來,常常看到電線桿上貼著「信耶穌、得永生!」這樣的字眼,或是聽到街上傳來擴音器的聲音喊著:「天國近了,悔改吧!」那聲音常常在躺著發懶的午後由遠而近、然後又隨著令人昏昏欲睡的空氣慢慢飄走,我總是把它和修理紗窗紗門或是賣肉粽的聲音歸為一類。而那張領洗證明,就和這些無足輕重的片段一樣,跟著許多老照片被我關進了記憶的盒子。

二十歲時,頭一次嘗到情愛灼人的痛苦,我茫然無助、脆弱不堪,只能去找芳傾吐,她聆聽完我的苦語,沒有給我任何意見,只說:「我來幫妳禱告吧!」於是,在她那二坪不到的侷促房間床沿,我們一同跪地,雙手緊扣,她認真虔誠地為我向上帝祈求祝禱,我聽著聽著,突然感受到一種說不出來的悸動,匯成一股暖意流進心裡,我全身開始莫名地發熱、心情澎湃如潮水湧流,我趴跪在地雙手掩面痛哭,大顆大顆的淚水伴隨著不由自主的抽泣,久久無法停歇。彷彿是心靈受到了強勁而清澈的水柱洗滌,所有的痛苦似乎完全淘盡,被喜樂與安慰填滿,然而那喜樂與安慰來自何處,我並不知曉。

後來,父親生了重病,在藥石罔效的絕望時刻,我只期盼能在他的信仰中,幫助他找到和病魔征戰的力量。那段時間,我不停地為他讀經祈禱,只求他能康復重生,但我並沒有從聖經裡體驗到任何感動,也未感受到上帝的臨在,我只是不停地禱告再禱告,甚至天真的以為只要誠心誠意的祈求,父親的病便會奇蹟似的好轉,然而父親終究離世了。

於是,我依舊不認識天主,不認識上帝。我依舊認為各個宗教都一樣,不外乎是勸人為善,信哪個神並沒有差別,只不過是求得一個安慰和依靠而已。

不知怎麼地,四腳亭朝聖地那股清靈脫俗、遠離塵囂的靜謐與安詳,讓我這大半年來因婆婆的病而紛亂的心,得著很大的平靜,但隨之而來的,卻是童年記憶的不斷翻攪。

「我是個天主教徒!」

這個存在四十七年的事實,卻被我一直封鎖在記憶抽屜的最底層,不曾打開;而自三歲受洗有了亞納的聖名後,我更從未追究過它的由來,發掘它的意義。從四腳亭回來之後,我開始心生尋找過去的想望,於是我翻遍了家裡的每一寸空間,想要找出那紙被我棄置在記憶角落的領洗證明,然而幾十年來,搬家遷徙不下十數次,任我再怎麼找,就是找不到那近五十年前的信仰遺跡。

亞納,這個神聖崇高的名字,彷彿帶有極其神祕的力量,呼喚我去追尋宗教的根。我開始想像:自四歲離開後便不曾回去的老梅教堂,到底還存不存在?那個充滿魔幻卻又如此真實的場景,會不會只是一個三歲小孩自我編織的童話夢境?有一股神祕力量開始牽引、召喚著我,讓我好想重返老梅,探勘我童年生長的地方、拜訪我受洗的聖堂,尋回那失落已久的聖名。

就在這個時候,我無意中看見一句話:「五十歲,回顧過去的時間愈來愈長,向前期盼的時間則愈來愈短。」這像是一記暮鼓晨鐘敲醒了我:人生短暫且無常,我可以像以前的我一樣,揚著悲觀主義的旗幟,一路冷淡漠然地走完餘生,但我捫心自問,那是我真正想要的嗎?不,我不想哪天生命燃燒怠盡只剩下餘火時,已再無能力去重燃曾經的夢想。

突然,我好像找到了開啟神祕國度的那把鑰匙,原本空虛的心靈角落似乎也被觸動,彷彿神諭,那個「去做點什麼」的「什麼」似乎有了答案:「我要完成十七歲以來的心志,我要書寫!」我要拋掉過去的自怨自哀與呻吟,不再如靜止的死水,不再如被青苔覆蓋的石頭;我要自生命狹窄的通道中解放出來,兌現「妳有一支不平凡的筆」的承諾!我要知道在五十年前,我和母親、姐姐三人,是以何種樣貌出現在老梅那個境地?而老梅天主堂又是在何種景況之下走進我的生命裡?

五十歲,我做了一個有生以來最大膽的決定。

即使我不曾有過寫書的經驗,也自知沒有作家的實力,但我有真誠的筆觸,這次,我不再懼怕讓別人看見真實的我,我想要找回那個最單純、最原始、最沒有偽飾的自己,我願意完整而赤裸裸地剖析,將淤積在生命底層的一切泥淖掏挖乾淨,為五十年的人生做一次盤點與回顧、為有限的生命留下「好好地活過一次」的印記。

一開始是毫無頭緒的。

我思索了幾日,試著梳理出步驟與作法,覺得老梅天主堂應該是啟動書寫計畫的最重要關鍵,而人與在地的關係,則是我首要探訪的目標。雖然有了初步的規畫,但不知道等著我的狀況會是什麼。

我揣著忐忑心情,打電話去石門區公所,探問天主堂的現況。接電話的是一位小姐,說明來意後,她幫我轉介給主秘林俊宏先生。林主祕知道有人想書寫有關老梅天主堂的過往很是興奮,他不但主動將相關資料傳給我,更推薦我去拜訪幾位對天主堂歷史十分了解的士紳,其中一人又建議我去找一位在地長大的媒體人唐光華先生。

唐光華,就是曾與我共事數年、失聯已久的前長官嗎?如果是同一人,這也太巧合了!

拜網路之賜,很快就找到了他的臉書,當下緊張得感覺心臟快要跳出喉嚨,我留言說明我的故事和書寫的動機,期待他能給我一些建言。然而就在日夜焦急等待回音的同時,有一種預感悄悄襲上我的心頭:若他有了回應,我五十歲的生命,可能會面臨一個重大的轉折、可能會開始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而那未知的歷程,對安於現狀已久的我而言,恐怕需要更多面對的決心與勇氣。

等待了三天,他回復了:「妳的出書願望一定成功。我和父母算算時間,妳受洗時的神父應該是比利時籍的巴昌明神父。找一天,我可以帶妳回老梅尋根。」
原來,在十幾年前,我和光華哥有緣共事數載,卻不知彼此的生命曾有過交集;原來,我們不但是老梅眷村的老鄰居,我的母親和他的父親更曾是雷達站的同事。從他口中得知,銘德一村已在2000年拆除,所有眷戶也一同搬到淡水新市鎮落腳。而同村有位郭霞女士,不但記得我母親,還與老梅天主堂的命運有著極不尋常的連結。

就這樣,種種的巧合,領著我一步步走上了尋根的旅程,開啟了書寫生命的奇遇,關於我那近五十年前的童年往事,就如同糾結牽纏的毛線一樣,一旦找到了起頭,那線就愈拉愈長、愈梳理愈清晰了。

 

本文授權刊登自時報/ 瑪亞納 《國境之北‧遇見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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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瑪亞納
出版社:時報

圖片來源:stocksn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