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uro-1586078_640

在中學教授成人寫作班的傑克,不久之前改到的一篇學生作文,那是一段塵封多年的血腥紀事。哈利的父親在50多年前的萬聖節深夜,拿著大鐵鎚活活打死了全家人,唯一倖存的哈利也留下智能遲緩、不良於行的後遺症。這篇作文深深撼動了他的心,就在這時,他意外接到開餐館的朋友艾爾的電話,電話裡的艾爾聽起來像生了重病,急切地想見傑克一面……

艾爾小館是一輛銀色拖車,位於主街對面的小路上,被老沃倫波工廠的陰影籠罩住。這樣的地方可能會顯得破敗,但艾爾將架高拖車的水泥塊飾以漂亮的花壇,甚至還有一片齊整的草皮,他親自以舊式的手推除草機刈草。除草機雖舊卻保養得宜,和花壇草皮一樣,漆上鮮豔顏色的刀片上不見鏽斑,看樣子很像是上週才在本地的西方五金行買的……如果里斯本瀑布城還有西方五金行的話。從前是有,但五金行終不敵本世紀初出現的量販店,結束營業了。

我走上鋪設的路面,登上台階,隨即停住,皺起了眉頭。「歡迎光臨艾爾小館,超厚堡創始店!」的牌子不見了,換上的是厚紙板寫著「因病停止營業。多謝您多年的惠顧,上帝祝福你。」

我這時尚未涉足即將吞噬我的虛幻迷霧之中,但第一批觸手已經悄悄包圍了我,我也感覺到了。艾爾聲音沙啞或咳嗽如蛙鳴不是因為夏日著涼,也不是因為流行感冒。由紙板的文字來看,他是患了更嚴重的疾病。可是有什麼疾病能在短短二十四小時讓人倒下?其實還不滿二十四小時。現在是兩點半,昨晚我五點四十五分離開艾爾小館,他還好好的,甚至還幾近躁狂。我記得我還問他是否喝太多他自煮的咖啡,他說沒有,只是在想要不要休個假。是否生病的人──病得連二十多年來隻手經營的生意都要結束──會說起要休假?或許有些人會,但應該不是很多人。

我剛伸手去握門把,門就開了,艾爾立在那兒看著我,毫無笑容。我也望著他,感覺虛幻的迷霧變濃了。天氣熱,霧卻是冰冷的。其實那時我大可轉身就走,回到六月的陽光下,而且我確實也起心動念了。不過基本上我因好奇與沮喪而僵立不動,不瞞你說,還有恐懼。因為重病確實會令我們害怕,不是嗎?而艾爾病得很重,只消一眼我就看出來了,說「命在旦夕」應該更準確。

他向來紅潤的臉頰變得鬆垮蠟黃,他的藍眸蒙上了一層眼翳,看似水洗過,近視似地盯著人看。但不僅是因為如此。甚至不是因為他的頭髮,原本幾乎是全黑的,眼下卻幾乎是全白了──不過他可能是使用了染髮劑,忽地心血來潮,想要回歸自然。

最不可能的地方是二十二小時之內,艾爾.坦波頓似乎瘦了至少三十磅,甚至四十磅,那可是他先前體重的四分之一。沒有人在一天之內瘦三、四十磅,沒有人。可是我卻親眼驗證,我猜就是在這一刻虛幻的迷霧徹底吞噬了我。

艾爾微笑,我立刻發現他也掉了牙齒,他的牙齦蒼白衰老。「這個全新的我你喜不喜歡啊,傑克?」說著他就咳了起來,一連串濃濁的咳嗽聲從身體深處傳來。

我張嘴欲言,卻發不出聲音。怯懦又覺嫌惡的我竄起了逃走的念頭,但即便是這個念頭控制住了我的人,我仍動不了,我的腳底生了根。

艾爾抑制了咳嗽,由褲後袋掏出手帕,先擦嘴,再擦手掌,我看見手帕染上了血絲。
「進來,進來。」他說。「我有很多話要說,而你大概是唯一會聽的,你願意聽嗎?」
「艾爾。」我雖然開了口,但聲音低沉虛弱,連我自己都差點聽不見。「你到底是怎麼了?」
「你願不願意聽?」
「願意,願意。」

「你會有問題,能答多少我答多少,但盡量不要問太多。我說不了多少話了,嗐,我連力氣都快沒了,進來吧。」

我進去了。餐館陰黑涼爽,空無一人。櫃台擦得晶亮,纖塵不染;高腳鉻凳閃閃發光;咖啡壺也擦拭得泛著一層光,那張寫著「不喜歡本鎮,查火車時刻表去」的牌子仍在史維達收銀機旁。店裡就只缺了客人。

喔,也缺了廚師兼店主。艾爾.坦波頓不見了,眼前是隻病痛纏身的年老鬼魂。他把門鎖扣上,把我們關在裡面,聲音非常之響。

「肺癌。」他帶頭走向末端的雅座,說得波瀾不興。他拍拍襯衫口袋,我看到裡頭空空如也,時時都放著的駱駝香菸沒了。「想當然耳,我十一歲就開始抽菸,一直抽到診斷出罹癌。五十多年來,一天三包,一直到○七年香菸價格飛漲,我才犧牲一點,減成一天兩包。」他呼哧呼哧地笑。

我想跟他說他一定是算錯了帳,因為我知道他的歲數。暮冬有一天我到館子裡來,看他戴著兒童的生日帽子燒烤,問他是怎麼回事,他說今天我五十七了,兄弟,所以我正式升為亨氏2 了。但他要我非必要不要多問,我猜這就包括不要插口糾正他。

「我要是你啊──我也巴不得是你,雖然說你是絕對不可能希望是我的,尤其是我現在這副鬼樣──我就會想,不對勁,沒有人一夜之間就肺癌末期,我說得對吧?」

我點頭,他確實說中了。

「答案很簡單。不是一夜之間,我七個月前就開始咳得很厲害了,五月那時候開始的。」

我倒不曉得;如果他那時就咳嗽了,我也沒見過。這次他的帳又算錯了。「喂,艾爾。現在是六月,七個月前應該是十二月。」

他朝我揮揮手,彷彿是在說別管那麼多了。他的手指瘦稜,海軍陸戰隊戒指鬆鬆地掛在指頭上,以前可扣得緊緊的。

「起先我還以為是重感冒,可又沒發燒,還以為咳兩天就沒事了,誰想到越咳越重。後來連體重也變輕了。咳,我可不笨,兄弟,我也知道我的罹癌風險很高……雖然我爸媽都是老菸槍,也都活到了八十好幾,我們大概都會為自己的壞習慣找藉口吧。」

他又咳了起來,也又掏出了手帕。舒緩了之後,他說:「我沒辦法不離題,可是這是我一輩子的習慣了,很難說改就改,說到底戒菸還容易一點。下一次我再岔開話題,比個割喉的手勢,好嗎?」

「好。」我說,滿配合的。我忽然想到我這是在作夢,而且是極其生動的一場夢,連天花板上旋轉的電風扇投下的陰影掠過寫著「我們最重要資產就是你!」的地墊都看得清清楚楚。

「長話短說,我去看醫生,照了X光,真相大白了。兩個腫瘤,末期壞疽,沒辦法動手術。」
X光,我心裡想──現在還用X光來診斷癌症?
「我住了一陣子醫院,最後還是得回來。」
「從哪回來?李文斯頓?中緬因綜合醫院?」
「休假回來。」他直勾勾看著我,眼睛像幽黑的兩個窪洞,眼珠越來越小。「不過不是休假。」
「艾爾,你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昨天你還好好的啊。」
「仔細看看我的臉,從我的頭髮往下看。別管癌症帶給我的改變──誰都知道罹癌的人樣子像鬼──仔細看看我,再跟我說我跟你昨天看到的是同一個人。」
「嗯,你的染髮劑洗掉了──」
「我這輩子沒染過頭髮,我也用不著叫你看我……不在的時候掉的牙,我知道你已經看見了。你以為是X光機造成的?或是牛奶裡的鍶九十?我根本就不喝牛奶,只除了每天最後一杯咖啡裡加一丁點。」
「牛奶裡的什麼?」
「沒什麼。你就、就把你女性的那一面挖出來,就像女人在估量別的女人的年紀那樣子看我。」

我盡量照他的話做,雖然我的觀察所得沒辦法在法庭上站得住腳,卻說服了我自己。他的眼角皺紋多如蛛網,眼瞼上也覆蓋了細紋,和那些到電影院買票不再需要亮出老人優待卡的人一樣。昨天艾爾的額頭上還沒有溝紋,此時卻是波紋縱橫。他的嘴邊有兩條更深的紋路,活像括弧。他的下巴更尖,頸部皮膚鬆弛,尖下巴及肉垂的喉嚨可能是體重劇降造成的,可是皺紋……如果他說沒染過頭髮是真的……

他露出淡淡的微笑,是苦笑,卻帶著幽默。反而讓這一笑更令人不忍。「記得三月我剛過生日嗎?你說『放心好了,艾爾,要是那頂生日派對帽著火了,我會拿滅火器幫你滅火。』還記得嗎?」

我記得。「你說你正式升為亨氏了。」

「我是啊。我今年六十二了。我知道癌症害我看起來比較老,可是這些……這些……」他碰了碰額頭,再摸摸一邊眼角。「這些是貨真價實的歲月痕跡,可以說是榮譽勳章。」

「艾爾……我能不能要杯水喝?」

「當然啊,很震驚是吧?」他同情地看著我。「你在想『不是我瘋了就是他瘋了,要不就是我們兩個都瘋了。』我知道,我是過來人。」

他費了番力氣從雅座裡站起來,右手扠到左腋窩下,彷彿是怕自己散了架。然後他帶我繞過櫃台。這時我又注意到這次不真實的相遇的另一個地方:除了我和他在聖西里爾教堂同坐過一張椅子(只有稀罕的幾次;我雖然是在天主教家庭中長大的,卻算不上是天主教的),或是在街上遇見他,我沒見過艾爾不穿廚師圍裙。

他拿下了晶瑩的杯子,轉開發亮的鉻龍頭,接了一杯水。我謝過他,轉身要回雅座去,他卻輕拍我的肩膀。我真希望他沒有,因為那就像是被詩人柯立基筆下的古舟子給拍了,每三個人裡他就會拍一個。

「坐下之前我想讓你看個東西,這樣比較快。不過說看不太對,我看用體驗會比較貼切。喝啊,兄弟。」

我喝了半杯,清涼又舒坦,可是我從頭到尾都盯著他。我心裡的那個膽小鬼隨時在等著他撲上來,就像那些片名總有數字的電影,神經病逃逸在外,攻擊第一個不知不覺的被害人。可是艾爾只是站在那裡,一手撐在櫃台上。那隻手也滿佈皺紋,指關節突出。不像是五十幾歲的人的手,即便是患了癌症,而且──
「這是輻射造成的?」我脫口就問。

「什麼?」
「你曬黑了。而且你的手背上還有黑斑,不是因為輻射就是因為你曬了太多太陽。」
「我沒做輻射治療,所以就可能是曬太陽了,這四年來我曬了不少太陽。」
據我所知,這四年來艾爾大多數的時間都在日光燈下翻漢堡調奶昔,但我沒吭聲,我只是把水喝完。我把杯子放在富米家櫃台上,發現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
「好,你是要我看什麼?要我體驗什麼?」
「這邊來。」

他帶著我走入狹長的過道,經過了雙層烤架、油炸鍋、水槽、冷王冰箱、及腰高的冷凍櫃,在寂靜的洗碗機前停下,指著廚房尾端的那扇門。門楣低矮,艾爾得低頭才能通過,而他並不高,僅五呎七左右。我有六呎四──有些學生叫我直升機艾平。

「就是那兒。」他說。「門後面。」

「那不是你的食品櫃嗎?」我只是順口反問;多年來我看過他從裡頭拿出罐頭、一袋袋馬鈴薯、乾貨,我知道門後面是什麼。

艾爾似乎沒聽見。「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開店是在奧本?」
「不知道。」

他點頭,而這麼一點小動作就讓他又猛咳了起來。他以越來越紅的手帕壓住咳嗽,咳嗽終於緩和了之後,他把手帕順手丟進了垃圾桶,再從櫃台上的盒子裡抓了一把餐巾紙。

「那是一輛快餐車,三○年代製造的,當初只是裝飾用途。小時候我爸帶我去布魯明黛百貨公司的『邊聊邊吃』(Chat n Chew),從那時起我就想要有一個。後來我買了個全套的,在松樹街開張,在那裡做了將近一年,我知道再留下來,第二天就會破產。那附近有太多家速食店了,有的好,有的不怎麼樣,可是都有固定的客群。我就跟剛從法學院畢業的小夥子一樣,在已經有十來個站穩了腳的訟棍的地方掛牌。而且,當年艾爾的招牌厚漢堡一個要賣兩塊五。一九九○那時候兩塊五已經是我能壓的最低價了。」

「那你現在怎麼有辦法賣對半價?除非真的是貓肉。」

他嗤之以鼻,胸膛深處也發出濃濁的迴聲。「兄弟,我賣的可是百分之百美國牛肉,全世界最好的牛肉。我還不知道別人怎麼說的嗎?我只是一笑置之,不然還能怎麼樣?塞住別人的嘴巴?那還不如叫風不要吹呢。」

我做出割喉的動作,艾爾笑了。

「欸,又岔題了,我知道,不過至少還不算離題。

「我是可以在松樹街苦撐下去,可是伊芳.坦波頓養的兒子可不是傻子。『最好是逃跑,改天再打。』她總是這麼教訓我們。我帶著最後一點資本,想辦法再跟銀行貸了五千塊──別問我是什麼辦法──就搬到瀑布城來了。生意還是不怎麼樣, 經濟不景氣,又加上謠傳說艾爾的漢堡是貓肉、狗肉、臭鼬什麼的,不過後來景氣對我的影響不像別人那麼大。而這一切都是因為那扇門的後面,當初我在奧本開張的時候還沒有,我可以按著十呎高的聖經發誓,我到這裡之後它才冒出來的。」

「你在說什麼啊?」

他那雙剛變老的、含淚的眼睛定定看著我。「好了,說夠了,你需要自己去發覺。去啊,把門打開。」

我懷疑地看著他。

「就當是垂死之人的請求吧。」他說。「去啊,兄弟。如果你真當我是兄弟的話,把門打開。」

到底艾爾要傑克打開的門後面究竟是什麼?傑克還不知道,一旦打開門,牽扯到的將不只是他的命運,還有哈利,甚至是50年前那件撼動世界局勢的謀殺案……史蒂芬.金最不可錯過的作品《11/22/63》將在2016年8月等你翻開!

 

本文授權刊登自 皇冠/ 史蒂芬‧金《11/22/63

21sd122111/22/63

作者:史蒂芬‧金
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