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命值幾多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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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門在外,最怕生病,特別在語言不通的異國。來越南之前,家人朋友殷殷叮嚀,我特地到藥局購買各色成藥,以備萬一。我平時就有過敏的毛病,對空氣品質、溫度變化反應大,有種說法是這代表身體免疫系統很靈敏,隨時都提醒我遠離危險環境,但是從壞的方面來說,身體不舒服倒楣的是自己,流鼻涕、喉嚨痛、頭昏腦脹非常影響生活品質。

第一天來,才下飛機,在前往旅館的計程車上,張正就發現胡志明市的轉變,路上汽車變多了,摩托車當然沒有變少,本來就不好的空氣品質更是糟到一個很難呼吸的程度,特別是塞車的時候。當時我有心理準備,反正口罩不離身,而且這樣的打扮比較像當地人,入境問俗,應該沒有問題。

然而,隨後眾多的邀約聚會,我們幾乎天天早出晚歸,每天奔波於這個空氣汙染嚴重的城市裡。第一晚的晚餐地點是有名的越南羊肉爐,整棟樓就是一座烤肉場,每張桌子都有一盆小炭爐,鐵網上烤著肉片、蔬菜,肉烤好之後用米皮包上生菜香菜沾魚露吃,配上冰啤酒,吃完了烤肉就端上一個陶鍋,裡面熱呼呼地燉著羊肉湯,好吃是真好吃,可是整棟樓都冒著燒烤煙霧,雖然那棟樓是半開放式的空間,那空氣絕對是不夠流通的。

累積了幾天的奔波疲倦和髒空氣摧殘,身體開始出現不適症狀,於是吃藥,減輕了一點症狀,本來以為會慢慢恢復,結果沒有。發燒流鼻涕的症狀減輕了,喉嚨卻開始隱隱作痛,扁桃腺腫起來,我又開始吃藥,卻不濟事。

那兩天剛好遇到工作坊,會上認識了一位臺灣南部某大學講師Lulu,她剛結束在下六省鄉下進行的攝影和訪問,經歷了不少文化衝擊,感觸很多,雖然我們初次見面,但因為有共同的關懷和朋友,很有話聊,工作坊結束之後續攤,談她的田野經驗和觀察,我也當了兩天導遊,帶她去體驗一下有別於鄉下的胡志明都市時髦熱鬧的購物樂趣。

隔天,她邀我去參加教會禮拜,會後認識了一群當地的臺商和太太們,然後又是聚餐、講話,不斷不斷的說話,讓我的喉嚨一天比一天不舒服,成藥對我已經完全失去效力。

晚上Skype 的時候,張正催我去看病:「讓房東太太帶妳去看病吧?這樣下去不行耶。」「可是我怎麼用越文描述病情呢?萬一給錯藥怎麼辦?」那的確是我的擔憂,我的越文打招呼可以,但是描述事情的能力還不太夠, 說得很破碎,我可不想因為講錯話而吃錯藥。

沒想到病情發展得很快,上課的時候已經「燒聲」了,明明知道那句子該怎麼說,卻發不出正確的音調,我知道,這回很嚴重,不能再拖了。正巧,當天晚上越南朋友阿好打電話給我,她問我:「妳生病了嗎?」我說喉嚨痛了幾天,打算去看病。她當下立斷:「我明天陪妳去看醫生吧!」

阿好騎著摩托車,在擁擠的車陣中英勇穿梭,她一邊按喇叭,一邊對我說:「其實我今天要帶妳去的醫院,我沒有去過。」她哥哥知道她要帶我看病,告訴她,千萬別帶我去越南的公立醫院,因為那可能會導致我病情加重。她上網找了資料,決定帶我去「外國人醫院」。

那是家私人醫院,空調舒適、明亮整潔,接待人員會說英文,阿好是華僑,會說中文,讓我覺得更安心。阿好看到掛號的價目表嚇了一跳,她說:「五十萬?我們越南人看病只要五萬、十萬耶!」我也嚇了一跳,果然是給外國人的價錢。

填好資料之後,服務生帶領我們到二樓的診療間,等著叫號,人不多, 約莫過了十幾分鐘,輪到我了,醫生問了症狀,拿著一隻微型攝影機,幫我的耳鼻喉各拍了幾張片子,說明圖片上顯示的症狀,提醒我:「少喝冰水、睡覺時冷氣不要開太低、少吃刺激性的東西、避開空氣汙染的地方、戴口罩、這幾天少說話。」

阿好一一翻譯,醫生很有耐心回答我的問題,態度良好、以客為尊。最後, 醫生交代護士把片子印出來,拿藥開收據,再收了四十幾萬,藥錢和片子的費用,阿好差點沒叫出來:「這片子好貴噢,看看就好,為什麼要印出來呢?」服務生很專業的把片子、藥包、以及收據一一展示說明,然後由另外一位服務生幫我們按電梯下樓,阿好笑說:「因為付了很多錢,所以連二樓都可以坐電梯噢。」

她對於高額的醫藥費耿耿於懷,一直說:「這麼貴噢,一百萬耶!」我安慰她:「健康最珍貴,如果病可以好,那就值得。」

看完自己的病,我得去另一所醫院,探望剛剛出生的理髮師高的小孩。我們每次來越南都會受邀到高家吃飯,這回去,看見他大腹便便的太太,說是再半個多月就要生了,當時就約定,小孩出生一定要通知我。

寶寶會挑日子,決定在國慶假日出生。因為住院的時間很短,我得抓緊時間。阿好帶我去探病,她也沒去過那家公立醫院,據她說,其實越南人非不得已不上醫院,因為公立醫院人很多,掛號後等上三四個鐘頭是尋常的事, 等上一天也不算過分。大家不耐久等,多半吃成藥解決,但是「在越南生病只能吃越南的藥,外國的藥是沒有用的。」她說:「所以妳從臺灣帶來的藥是沒有用的。」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

醫院人很多,多到走廊上也擠滿病床,還有人睡在草蓆上。阿好解釋, 病床經常客滿,特別是婦產科,因為﹁越南人喜歡生小孩﹂。這家醫院是公立醫院,人很多、但服務品質不太好,她不敢帶我來,不是怕被誤診,這種小病沒有什麼難的,她怕的是我在這邊等太久,會延長受苦的時間。

我們終於找到琳,高的太太,她的病房裡同時還有兩床剛生產完的產婦,三位媽媽、三個寶寶,那整個區都是婦產科病房,沒有空調、只有天花板的吊扇辛苦地轉動。人滿為患,沒有嬰兒室,一概母嬰同房,或許是因為這樣太辛苦,所以只能住三天,否則媽媽大概很快會得產後憂鬱症。

阿好的嫂嫂也剛生了小孩,她們初次見面,但有共同話題可說。離開醫院後,阿好頗有感觸地說:「妳看一次醫生要一百萬越盾,我們越南人生一個小孩只要二、三十萬,妳一個喉嚨痛,我們可以生三個小孩耶,妳的命好值錢噢。」我無言,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果然是一分錢一分貨,第二天去上課,聲音恢復了,前一天身體微恙缺席的Huyjin 問候我的病情,我跟她說了看病的經過。她說,她剛來的時候也是咳嗽得很厲害,拖了一陣子才去看,要價八十美金,醫院甚至不太肯收越盾。Huyjin 說,在韓國看病很便宜,我說臺灣的健保才是世界第一,又快又便宜品質又好,真令人懷念。

有過在越南看病的經驗,才深刻感覺全民健保的可貴,妳也許不需要常常使用到它,可是妳知道當妳需要的時候,它隨時都在,那種確切的安全感, 也算一種「不虞匱乏的自由」,醫療資源的可親近性,臺灣實在做得很好,但願全民健保永遠不會倒。

張正說,我們每一個人在世界上活著,都得靠著很多陌生人的善意,做為一個異鄉病人,我真是再同意不過了。

 

(圖文授權自「二魚文化」,出處:二魚文化/廖雲章《流浪西貢一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