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闔上書頁時所有時間猶如雕像靜止,尚未啟動,這是一切漫遊的起點,這是老靈魂,後來頻頻回眺,為之傷逝,為之悼亡的黃金時光。
——朱天心,《擊壤歌》

關於這本書誕生的因緣與身世、這本書承載的見聞和反芻,我曾無數次捧著筆記本和鉛筆冥思苦想:我應該如何梳理那些催促我上路的機緣、又如何才能將2014年夏天的足跡安置妥當?儘管那些畫面在腦海中仍清晰如昨,但欲下筆時,我卻始終不知道該寄以何種筆觸與情感。

我彷彿忘了自己旅行時的姿態,那些躍動的時刻、每一個充滿啟發性的瞬間,如同被窖藏起來的老酒一般,沉沉地睡在過往歲月的光影中。

然而,所有的旅人都有故事,所有的旅途都有起點。即便是說走就走的青春躁動,也總有催促你逃離日常生活、迢迢遠赴的驅力和拉力。因此,在我沒頭沒腦地啟程之前,我打開了歲月的藥草櫃,任由封存在時間流中的記憶悄然傾瀉而出,並在那段靜悄悄的時空中,找尋所有催促我上路的蛛絲馬跡。

或許這些機緣斷簡殘編、零碎不堪,裡頭既有沉重的回望,亦有無畏的浮想,卻都是有關文字、閱讀與書籍最青澀而誠懇的書寫。這些紀錄像無悔的邊疆戍卒,橫穿過兵馬倥傯的歲月,為我護衛最純粹的理想、記憶這年輕而昂揚的一刻。如果哪一天我走丟了,至少還有這些文字記著我想要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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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的書籍和閱讀史家阿爾維托‧曼古埃爾(Alberto Manguel)先生在《閱讀地圖》(A History of Reading)一書的新版序裡,對新興的電子閱讀文化多有批判,字裡行間無不透著對紙本的珍視、懷想與求索。在心有戚戚的同時,我想起先前曾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收到了一本名為《文字的眾母親——活字版印刷之旅》的書。

負責發行的出版社非常有心,特別選用了活字版印製扉頁以呼應書籍主軸。那落在蒼白紙面上的寥寥數字,相較於精細的電腦排版並不齊整,用手指拂過甚至能感受到明顯的紋路浮凸。然而,正是這略顯粗糙的幾行鉛字,封存了人們對文字最原始的敬意,在印刷技術已然改朝換代的現下,仍堅持用最虔敬的姿態為人類構築出複雜的思想,十分令人動容。

於是我不禁想,隨著電子媒體逐漸成為席捲世界、銳不可擋的潮流,知識的載體除了紙本外有了更多的選擇,那麼,人們選擇翻閱一本書、打開一份報紙、細讀一份傳單,除了獲取資訊以外似乎有了更多的理由。

也許是因為油墨使得文字更加鮮明有力、也許是因為書頁滑過指尖時有著無可取代的、真實的撫觸……有許許多多的可能和因為,而在這樣的爭辯中,紙本似乎漸漸成為一種信仰──你相信你需要它,而非你迫切需要它。

與此同時,紙本閱讀之於整個社會的意義,已成為這個時代最沉痛也最如鯁在喉的難題。由於紙本書已近危急存亡之秋,與之同生共息的出版產業鏈同樣也走到了嚴峻的十字路口,亟欲轉型與突破。

詹宏志先生曾寫過一篇名為〈Google時代的編輯〉的文章,裡頭對於數位出版的剖析令人深思警醒。他說,現在傳統出版業最大的盲點,是對於數位時代的出版業樣貌缺乏想像力。我們似乎走不出書的框架,執著於電子書等將書本數位化的手法,卻忘了這個時代真正的衝擊不只是閱讀載體的變遷,而是整個出版型態都在爭辯重組。

假使我們將關鍵字檢索視作一種迅即的出版樣態,搜尋引擎便能一躍成為最具影響力的出版者。在人們獲取知識和訊息的管道越來越複雜的情況下,傳統出版業若仍停留在將紙本書轉為數位這樣的思維中,將永遠走不出僵局。

當然,紙本書仍然不會消失,但無可否認的是它在人們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已然轉化,且這個社會對於知識獲取及出版的想像也大為不同。如何因應這種觀念上的劇烈變遷,才是傳統出版業真正的挑戰。

值此風雨飄搖之際,繼續討論書店業的型態,似乎已成無謂而老掉牙的議題。然而,書店的價值及其存在的必要性,似乎是一場永恆而反覆的爭辯,諸如「連鎖書店」、「網路書店」、「獨立書店」和「二手書店」等等詞彙依舊在變遷的洪流中艱難地呼吸吐納,時不時從蟄伏的角落一躍而出,提醒人們重新審視書店在個人生命、乃至整體社會中的位置。儘管對話仍在繼續,身處這座島嶼的我們,卻漸漸脫不開相似的談論方式,我們對書店的辯護、想像和期待,一直在差不多的胡同裡輾轉。

當數位閱讀時代兵臨城下,我們能做的,似乎仍是召喚出那些紙本仍然獨霸天下的美好時光,抑或是疾聲呼籲書店作為寫書、售書、讀書的交流場域,有其不容置疑的空間意義。

然而,長期觀察下來,我認為臺灣的獨立書店和二手書店,越來越缺乏活力和創新的能量,除了一些已經營多年、確立其口碑與形象的書店外,其餘年輕的書店,大多走時下極為流行的「文青」、「藝文」風格,因此許多書店的氛圍和經營取向驚人地相似,越來越顯不出各自的特色和價值。

除了書店風格越來越單一化外,書店彼此之間大多各自經營,較缺乏交流與合作,雖然時有有心人士聯合各地書店舉辦活動,但礙於距離遙遠等因素,尚難蔚為風氣,即便書店文化昌盛的溫羅汀地區,其現有的「溫羅汀獨立書店聯盟」,也少有動靜。

這些年來,因著在臺大求學之便,得以長期在溫羅汀這一塊得天獨厚的書店文化區打滾,而臺灣各地獨立書店和二手書店的生存現況,自然是我持續關注的重點。

這幾年間,我努力地為書奔走,除了連續三年舉辦「走讀臺大‧溫羅汀」、邀請書林書店的負責人蘇正隆先生以導覽的形式,深度介紹溫羅汀地區外,我更在校園內推出曬書節等活動,嘗試帶動書與人之間的交流。這些反抗的姿態無疑是孱弱的,但我們在這個僵局裡,約莫只能藉著這些努力且戰且走,我究竟還能為我熱愛的書本和書店們做些什麼?

作為一個老派的Bibliophile,每當我深陷類似的惶惑中時,我總會想起書店觀察家鍾芳玲女士在2007年版的《書店風景》中曾寫過的一段話:「偶然在這間書店裡看到這樣動人的景象:一顆倒映著眾多書本的水晶球,一個背著水晶球的小金人。他彷彿在承載著什麼似的,也許是亙古以來所有難以想像的知識與力量。」當然,她的原話不是這樣說的,這大約還參雜了不少我自己咀嚼後的意思,然而言下之意卻那樣警醒而令人動容,我一直以做那樣的小金人為平生之志。

正在愁眉之際,那些有關人、書店與城市的揣想便從記憶深處一躍而出,引著我循著書頁一一重溫那些美好的舊夢。最早的時候,是14歲那年受海蓮‧漢芙(Helene Hanff)的《查令十字路84號》(84, Charing Cross Road)和希薇雅‧畢奇(Sylvia Beach)的《莎士比亞書店》(Shakespeare and Company)啟發,開始嚮往承載了書本與情感的城市一角;後來則是鍾芳玲女士用她精彩絕倫的《書店風景》,帶領我認識了那個以書築城、傳奇般的懷河畔海伊鎮(Hay-on-Wye,以下皆簡稱海伊鎮)。
只不過,當年的我除了驚嘆之外,並無多餘的浮想,如今四年多過去,在這個心靈逐漸困乏乾涸的當口,在書頁中依然如故的海伊鎮,卻有如雲破日出般,讓我看見了一線天光──我想知道在這個神奇的小鎮裡,地域與書店究竟有著怎樣的連結與互動?

城鎮除了被動地作為書店、經營者和購書者互動、交易的所在,是否能夠主動地參與其中?我想去聽聽海伊鎮的居民如何看待人、書和土地間的關係,而他們的觀點能否為臺灣的書店業在黃昏中點起一盞燈?可惜的是,儘管海伊鎮已成立多年,相關的資訊在華文世界依舊少的可憐,多數的讀者對此毫無所知,更遑論從中汲取養分和靈感。因此,若不親身遠赴一遭,我將只能駐足於此不忍離去,而上述這些問題將永遠得不到答案。

當上述這些機緣與憧憬交織在一起,出走的理由忽然變得無比清晰簡單──不過是一個長年浸淫於書海、對閱讀、出版及書店業懷抱著濃厚溫情與敬意的女孩,偶然遇到了一個名叫「思想地圖──龍應台文化基金會青年培訓計畫」的比賽,它為所有身負理想、懷揣著疑問欲往海外一探的青年人,提供跨出經驗邊境的契機。

而我探尋書鎮的盼望正巧搭上了這班順風車,使我得以典當2014年的夏天,為自己換得一次完整的飛行。我甚至大膽地想,若是哪一天我的行旅能被更多人看到,那麼這個滿載著書籍與傳奇的小鎮,將會一直有人聽到、一直有人記得,而我儼然在海伊鎮之上,也創造出一部分的世界了。

走筆至此,只怕我的開場太蒼白冗長,曾有人問我能否用一句話總結我上路的理由、歸納我整趟旅行的開始?猶記得當時我萬分苦惱,驚覺自己的千言萬語竟難以用一言蔽之。正躊躇之際,我想起「思想地圖」放榜的那天夜裡,在我帶著滿心的喜悅沉沉睡去前,我模糊的低喃道,「海蓮‧漢芙在鍾芳玲女士的邀請下,為《書店風景》這本書取的英文名字可真好──My Love Affair With Books──所有的故事,不都是從這裡開始的嗎?」

我莞爾一笑,持筆欲落,的確,所有的故事皆是由此開始。我簡直等不及了。

 

(本文授權自「二魚文化」,出處:二魚文化/李亞臻《書城旅人》)

延伸閱讀:
1.書城旅人:生活的節奏
2.書城旅人:邊境行走
3.書城旅人:相遇的與錯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