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紐約:一個社會學家的性、毒品、底層生活觀察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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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是一本護照

「別說這麼快!」酒吧內又擠又悶,我有點頭暈。身邊人群發出的噪音在我耳邊吵個不停。

但是瑪歌.凱瑞正興高采烈地告訴我她交易的祕密。妳必須讓酒保「要」妳在他的酒吧內,她說。酒保也許知道有誰想一夜春宵;有些酒保領週薪,有些則是按客人人頭計費;妳帶著有錢的客人上酒吧,酒保會優先送上他們的飲料;中城區的客人向酒保詢問小姐電話的比例比較高,蘇活區就沒那麼多;真正喜歡妳的酒保還會替妳趕走競爭者;如果妳擔心錢被搶,酒保會先幫妳保管;脫衣舞俱樂部的經理又是這條商業鍊的另一種連結,是新女孩的來源。有一個車商負責替瑪歌洗錢。瑪歌掏錢買車,車商當天就替她把新車轉賣掉,再把「洗乾淨」的錢交給她。

瑪歌顯然很享受這個展現自己支配祕密世界的能力的機會。她的祕密世界是我這幾個月來一直嘗試想打進的地方,但是我拿筆的手似乎不聽使喚。

「我很開心,」瑪歌說,「這是第一次我可以把我的生活告訴別人,又不覺得丟臉,謝謝你。」

瑪歌年紀大約三十六、七,一頭艷麗紅髮,外表搶眼,就是那種總會點著一根菸、卻能讓抽菸動作看起來很時尚的人。她雖然歷經風霜,卻依然充滿同情心與幽默感,讓我覺得很欣慰。瑪歌的手機每隔五分鐘就會響起,她總是立刻接起來電。「沒問題,」她都這樣說,「交給我吧。」

我試著將她說出的每句話默記下來,但全世界好像正從我身邊滑開,就像相機突然失焦一樣。我覺得我的血糖太低了。

瑪歌察覺我的異狀,立刻對酒保招手。酒保迅速把我們帶到後面的小房間,協助我躺上一張舊沙發。

「恐慌症發作。」我喘著說。

這個症狀持續快一年了。不管是在課堂上講課講到一半、搭公車、或只是去採買生活雜貨,我都會感到強烈的焦慮感撲襲而來,讓我幾乎昏厥。但我完全不知道原因為何。瑪歌坐在我身旁,摸著我的手,說些讓我平靜的話。我不得不承認,有她作伴的確讓我平靜下來。我有一種不論我做任何事,她都能全然接受的感覺;這種感覺很不

尋常,但卻很棒,我想我比自以為的更需要這種感覺。當我呼吸比較順暢之後,她問我:「你有事情想聊聊嗎?我處理別人的事情可是很有一套的。天知道我什麼事沒經歷過。」

我覺得很不好意思。這情況實在有失我的專業。「跟女人有了麻煩啦?你看起來不像是會跟男生有困擾的那種男人。」我遲疑了一下。「如果我告訴妳,妳可以保證日後不再提起我今天說過的事情嗎?」

「你說怎麼做就怎麼做。」

不知為何,我就像閘門大開的防水閘,滔滔不絕地告訴她我見過的那些人,以及我得見的人。我談到全球化都市和地下經濟網絡,以及出現在莫堤瑪和孟江店裡的隱形互助群體。天知道我還說了些什麼。一個朋友勸我要「漂移」,而這也是我正在做的事,昨天人在哈林區,今天在布魯克林,明天還不知道要去哪裡。我開始看著我遇見的人帶我到新的地方,認識新的人,而新結識的人又會帶我到另一個地方,這就是社會交易裡的「滾雪球抽樣」(snowball sampling)。但是我的雪球一顆顆都成了不動的雪石頭,所有我關心的人不是受到傷害,就是消失無蹤。我被困在一列高速行駛的火車上,但車子前進的方向卻不是我要的。我想下車,逃離這規律的一切,和我妻子分居,搬到法國。「我甚至不確定自己到底想當哪種社會學家。」我說。

「先喝點水吧。」瑪歌說我照她的話,喝了幾口。

「說回跟我妻子分居。」

我把這個故事告訴瑪歌,但其中毫無特別之處,就是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和一連串令人傷心的意見不合,讓我們仍彼此深愛對方的事實更加令人傷心。對我而言,在這種情況之下,在各社區間著魔似地進行田野調查是合理的。什麼都好過,呃,有「感覺」。我漸漸回復正常呼吸,整個人也輕鬆了些。

「好好處理造成你恐慌的問題,也要做點讓自己感覺好一點的事。你能試試看嗎?」

我坐直身子,告訴她現在該是我回家好好休息的時候了。希望下次見面時,我的思緒不要這麼紊亂。

當然,這小小的崩潰成了我能有的最佳表現。我展現出人性。在她面前陷入泥沼之後,瑪歌似乎把我當成了她的知音。她感情豐富又樂於助人,我從來不知道我需要這種朋友。我們開始在幾間高級飯店的酒吧見面,相熟的酒保總會為我們準備隱密的角落,我和她很快就培養出我在工作上從未有過的密切關係。過去我總習慣讓別人主動找我談,因為我只傾聽,不做任何批判。但是我從沒想過有朝一日這種情況竟會反過來。

每次和瑪歌的會面也讓我在專業部分收穫豐碩。酒保有時候會利用休息時間過來聊一聊,這時我會趁機問他們一些問題:平均每晚會有多少女人到酒吧找客人?客人是如何找上你的?如果瑪歌和我是在飯店的酒吧見面,她會解釋這場活動有誰參與其中,是誰讓嫖客和他「雇來的朋友」能夠順利見面,而且不會被逮。我學到不少,但是我還是有階級化的問題要了解:瑪歌是獨特的個案嗎?她會介紹其他跟她一樣在性產業工作的人給我認識嗎?跟她同一個交易網絡的酒保、飯店員工和計程車司機能代表性產業的大多數嗎?如果瑪歌只是特殊的個案,那麼針對她的研究就沒有意義:我的同事沒有人會對單一個案的經驗感興趣,他們只對許多人共同的經驗有興趣。

事實上,瑪歌讓我為之著迷。她在一個住過紐約和紐澤西郊區的中產家庭長大,雙親是老師和建築包商;她就讀有許多愛爾蘭天主教徒的公立學校,學業成績維持在中等程度,而且活躍於教會。高中畢業後,她嫁給一個債券業務員,搬到曼哈頓,白天在法律事務所工作,晚上則到大學進修。瑪歌的計畫是拿到法律學位,成為堅實的中產階級。

這是典型的美國式人生,一種在堅定的信仰價值,以及世界上多數人無法想像的安全感環繞下的最佳成長過程。但這一切都在她發現丈夫外遇時瞬間瓦解。隨之而來的就是離婚與酗酒。某天晚上,破產、而且和雙親大吵一架的她需要一個棲身之所,她說服自己去和一個一直很想得到她的舊識「睡上一覺」。她果然有了睡覺的地方,但也就此跨越了那條隱形的線。

她在酒吧裡說出這個故事,我凝視著她的臉,聽她繼續說下去。瑪歌的臉上不見悲傷的表情,只有一吐為快的決心。「幾天後的晚上,我在華爾街附近的史坦頓酒吧,」她用吸管玩著杯中冰塊,「我跟幾個認識我前夫的交易員一起喝威士忌,其中一個混蛋拿出兩張百元大鈔在我面前揮舞。他說只要我願意到廁所替他口交,那些錢就是我的。」

如果這件事傳到她前夫的耳裡,他一定會覺得被羞辱,而她也能有錢買東西填滿冰箱。她都已經為了有個地方可住而跟別人睡了,替這個人口交又有什麼差別?於是她牽著這個混蛋的手走進廁所。

一個禮拜後,她前夫的另一名友人帶著五百美元來找她。

在那之後,瑪歌還是尋找正當的工作,但先前那些錢來得太輕鬆了。她開始進出一些好酒吧,學會如何鎖定花錢不眨眼的男人,也跟在酒吧內從事性交易的女人建立友好關係。大多數女人都跟她一樣,大學畢業,也有過一些擔任一般職員或是律師助理的工作經歷。她們開始互借衣服,介紹好醫生,交換工作情報。

一開始,她們是以兩人一組的方式工作。「有些人下午五、六點就會到酒吧了,」她熱心地解釋,「他們要不是通勤族,就是來觀光的,或者晚一點在市區還有點事要處理,空出來的時間讓他們覺得有點寂寞。這些人是再容易不過的獵物!不知道是誰說的,總之千萬不要讓他們覺得自己在召妓,而是讓他們認為自己是在幫助一個需要幫助的好女孩。所以有另一個漂亮女孩同在,你可以讓自己看起來比較不像妓女。」

自然而然地,瑪歌成了「保母」。惹上麻煩的人會打電話給她。就像孟江和安琪拉一樣,她也用隱形的絲線,織成一個環繞在她身邊的社群。但是她整個人都變了,她憂鬱、酗酒、服用抗憂鬱藥物,還發誓要改變她的生活,回歸正道。她找到某間大型會計師事務所人力資源經理的職務,但所有事都不一樣了。漫長的上班時間、公司政策、和一堆阿諛奉承上司的馬屁精。多麼噁心不堪啊!更別提她偶爾還是要變點小把戲,才不至於捉襟見肘。

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什麼?有個上司要她以身體交換升遷,一個把她想得極為不堪的卑鄙、自以為是的掌權者。如果她接受這個以出賣身體交換升遷的提議,日後就會被貼上妓女的標籤,很有可能因此被解雇。真是個偽君子!

瑪歌開車到緬因州,在樹林裡走了很久。「我認清了自己,」她告訴我,「我知道我不想在辦公室裡工作,也知道我有讓男人掏出大把鈔票的本事。所以我的問題是,我能不能以聰明的方式做這行,不傷害自己,也許還能存點錢。」接著她回到紐約,不再酗酒、不濫用藥物、頭腦清楚地開始了她的性工作事業。瑪歌開始運動,買了電腦和財務計劃軟體。她第一年就賺進六萬五千美元。沒多久,她就從保母轉為替大家安排交易並從中抽取佣金,生意蒸蒸日上。「瑪歌夫人」於焉誕生。

* * *

瑪歌的性交易仲介事業為我開啟了通往上流世界的一扇新門。我見識到了過往從未見識過的事物。她如此堅強,自信無比。瑪歌跟和她具有相同特質的安琪拉不同之處,在於瑪歌不必親自下海。她單靠安排其他女子賣淫,就能賺進大把鈔票,贏得社交權力。瑪歌沒有濫用或販售毒品,更不會遇到把孟江和他的朋友們困在地下世界的社會與法律障礙。她有不少信用紀錄和一些投資。在外人眼中,她只是一個享受美好生活的紐約中產階級女子。

她說,有些人會問,如果妳有其他選擇,為何要承受風險與污名從事性工作?她的看法是,性工作就是她的其他選擇。「紐約給我重生的機會。如果在其他地方,我可能就改嫁他人,擁有自己的小孩,繼續過著悲慘的生活。但是在這裡,我重新發現自己。你可以批評我或看不起我,可以罵我或是用難聽的話攻擊我,但是你改變不了我『成功了』這個事實。」

身為移民者,我察覺到自己體內有跟瑪歌一樣大膽的野心—美國夢的鈴聲正響起。可能嗎?我很懷疑。性工作會像其他職業一樣,成為遠大抱負的展演場嗎?妓女也能有美國夢嗎?

* * *

夏恩也讓我更深入他的世界。星期天的教堂禮拜活動後,他邀我到他家人的住處。他們帶有凸窗的磚造公寓位在一條三線道的馬路邊,是很不錯的地段。屋內的陳設讓我有回到芝加哥的錯覺。塑膠皮質的單人沙發,地板上鋪著一塊深藍色的絨布厚地毯,宗教照片和標誌掛滿整面牆,一旁的小茶几上擺著幾張非洲的圖片和面具。黑白照片裡,農場中央的非裔美籍臉孔流露出剛毅與堅持。屋子裡每樣東西似乎都和過去有所連結。夏恩對我受照片吸引的樣子覺得有趣。「我們就像一群鄉巴佬,不是嗎?」

一個身高至少一九五、巨大如曳引機的黑人出現在我們身後。夏恩抓著他,送上一個熱情的大擁抱。這是夏恩的哥哥麥寇,一個前大學籃球選手,目前擔任房地產仲。

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給我的考驗的內容從「你在芝加哥認識誰?」到「你有多了解黑人文化?」都有。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過關了,因為麥寇大多數時間都和我保持距離。

「我去拿點吃的,」夏恩說,「蘇西耶,你想吃點什麼?」

「來了。」我回說,轉身再看那些照片最後一眼。其中有一張特別吸引我:那是一張大型照片。一個身穿棕色西裝的高大黑人,頭戴時尚的米色帽子,手提黑色公事包,背景是紐約市。他站在兩旁都是高級住宅的人行道上,有個孩子正經過他身旁,一輛被遺忘的綠色腳踏車橫躺在人行道上。

麥寇看著我,「夏恩沒跟你提過我們的父親嗎?」
「沒有。」

「他在戰前搭船來到美國,隨後被徵召入伍。生了十六個孩子—這還只是我們知道的數目。」麥寇大笑,以一種簡短、不連貫的奇怪方式繼續說直著。「我在家中排行倒數第二,而夏恩是最小的。我們有三個哥哥在牢裡,我跟夏恩從沒進過監獄。爸爸一九九○年失業,同時也瘋了。因為他太過沮喪,走不出來。你想像不到他酒喝得有多兇。有一天,他朝自己的頭開了一槍,自殺了,就在地下室裡。夏恩那時候跟我在樓上,他開始發抖,我永遠忘不了。我們都知道發生什麼事。我用我的毯子蓋住爸爸。

地板上到現在還留有血漬。媽媽至今都沒下去過,夏恩也不肯下去。十年了,他們還是不肯下去。」

麥寇頓了一下,擦抹微微冒汗的上唇。「之後,一切全變了。這不像飢餓或其他什麼的,你的生活盡力過下去就可以。有些東西走了就是走了,就再也回不來。」我見過夏恩的母親幾次。她話不多,打完招呼,就會回自己的房間。

「我們讓媽媽搬進新家,」麥寇繼續說,「我們安頓好,買了樓上的房子給我阿姨。但是她想回這裡。頂樓是我另一個哥哥住的。」

「夏恩從沒跟我提過這些事。」

「他也永遠都不會跟你提起。」

這些事有太多意義。夏恩就像他的父親,沉默寡言,專注在內心的目標;夏恩也像他的母親,有點像是存活在這世間的幽魂。正想到這裡,夏恩的聲音就從廚房傳來,蘇西耶,快滾過來嘗嘗這起司橘子派!」鄉村食物。受到麥寇剛剛說的故事和這一家溫馨的氣氛感動,我走進廚房,從夏恩手中接過一塊橘子口味的幸福。夏恩一隻手腫,而且有刀傷,紅色的傷口外圍還有黃黑色的瘀傷。我忍不住一直盯著看。

「胡安那個該死的小鬼,」夏恩語帶唾棄地說出他的名字,「他竟然在市中心做生意。你相信嗎?我開除他是因為老子我要在市中心做生意,所以他決定要對付我。他打聽到我在哪個俱樂部和酒吧做生意,現在他也在同樣的地方賣他的爛貨。」我知道胡安。他才剛滿十九歲。我不認為他能進出酒吧和俱樂部,更別說是挑戰夏恩這種人脈關係良好的幫派分子。我沒聽說過胡安這個小混混有什麼好人脈,他哪來的信心認為自己擋得了夏恩絕對會採取的報復行動?

整件事情發生得十分突然,夏恩解釋。胡安不想只當個跑腿運毒的小弟,他想建立自己的客群,然後讓夏恩抽成。我記得幾個月前夏恩曾經提過他對這件事的疑慮,他認為胡安的社交技巧不夠好,但因為當時夏恩有其他事要忙,就把這件事暫時擱在一旁。但是胡安顯然開始跟幾個市中心的酒保打交道,他告訴夏恩他只是想對酒保客氣一點,但是夏恩懷疑他塞錢給酒保,打算跟艾娃莉娜抗衡,這場對峙也就是這樣開始的。夏恩現在甚至找不到這個小痞子來當面談談。

報復行動必須快、狠、準,否則胡安將會發現夏恩的弱點。但是夏恩跟我都清楚,這已經不是街頭爭端那麼簡單,還牽涉到市中心的酒吧,意思就是白人也牽扯在內,所以老規矩是行不通的。夏恩現在得想辦法解決這場出現在他亟欲征服的新世界裡的爭端。他表面上說會耐心地等待。夏恩深深吸了一口氣,彿現在就要讓自己變得很有耐心,他說他會在教堂跟胡安談談。「可是他父母也會在場,」我說。他打算以這種近乎褻瀆神明的方式侵犯界線讓我震驚。就算是毒販,教堂也是不可侵犯的聖地。

「這就是我選在教堂跟他談的原因。如果他跑走,大家就會認為他有罪。」

* * *

安琪拉和芳妮搬出布魯克林公寓的幾個禮拜後,紐約下起了一場雷聲轟隆的春雨。雨勢滂沱,卡拉和我只能勉強看到眼前的人行道。我們飛快地從一頂遮雨棚衝向另一頂;幸運的是,這是一個寧靜的週日早晨,人行道上只有我和她。

我沒想到卡拉會這麼積極,也許是因為安琪拉的陰影,加上對自己可能突然從性感的年輕女郎變成清潔女工的恐懼,讓她決心不再浪費時間。當我們到達目的地時,卡拉停下腳步,直視我的眼睛:「你看得出來我嗑過藥嗎?」她以命令的口氣說著,「說實話,看得出來嗎?」

她的前一個客人喜歡替她上一堂「滑雪課」,而卡拉又是個非常認真的學生。商店遮雨棚的陰影模糊了她的神情。「我看不太出來,」我試著以鼓勵的語氣說。事實上,古柯鹼的藥效讓她看起來有點搖晃。

「這鬼東西效果非常快,希望這關我過得了。」

「你只要集中注意力就好。記住,妳有她要的特質。」

卡拉點點頭,深呼吸,試著讓自己放鬆。

一個名叫泰瑞.瓦勒斯的警官建議卡拉離開街頭,去替瑪歌.凱瑞工作。這整件事本與我無關,但是我得知此事後,覺得這真是個好主意。自從上次遭到攻擊後,卡拉已不再像以先前那樣盛氣凌人、趾高氣昂。安琪拉和芳妮把卡拉換掉,她現在正服用抗憂鬱藥物,對每件事都意興闌珊。卡拉很緊張,她希望我能陪她一起來,讓她安心一點。

「我之前面試的,」她語帶絕望地說,「是一個在長島Target 的收銀員工作。我讓經理上了,但沒有得到那個可笑的工作。」

我看到瑪歌坐在餐廳窗邊向我們揮手。當我替卡拉開門時,我聽見她深呼吸了幾次,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接著才跟瑪歌握手。

瑪歌現在是我研究資料的最佳來源。在我們逐漸了解彼此,而且建立起信任之後,瑪歌對我的研究問題有了興趣,甚至主動替我設定下一個研究主題:深入觀察到紐約擔任高級性交易階級的精英女性的生活。我已經開始幻想我和瑪歌聯手會寫出多棒的東西!在地下經濟的這個領域,過去沒有人蒐集過這麼有系統、又富科學性的資訊。

我說我想出去透透氣,讓她們單獨談談。餐廳旁有間書報攤,我隨意瀏覽著各式雜誌,腦中回想剛剛看到的景象,一個白人女性與一個拉丁裔女性一起喝著飲料談天,這個景象沒什麼特別之處。現實世界裡,白人女性與拉丁裔女性相互為友是再普遍不過的事情,但在性工作的世界,卡拉和瑪歌的會面幾乎可說是讓人難以置信。有錢的白人男性以跟貧窮的深膚色女性性交易,跨越社會階級的疆界,現在這兩位女性打破歷史與經濟的傳統隔閡會面,可說是一場小小革命。我在芝加哥的性工作圈子裡從沒見過這種事,這似乎是紐約這座城市才會有的機會。跨越界線並不保證必能成功,專注在結果上也不見得科學,但跨越界線不只將距離懸殊的人串在一起,也讓人有機會建立界定了範疇與基準的新社會單位。但在接下來的幾年間,雖然我訪談過數十位老鴇和高級性工作者,但出現這種社會經濟與種族融合的情況依舊屈指可數。許多老鴇夢想旗下工作者含括各式種族,以便滿足有錢白人的各種需求,但真正願意模糊那條分界線的人還是只有少數。如今回想起來,卡拉與瑪歌的努力更讓我倍覺感動。

當我回到餐廳,我看到瑪歌輕捏卡拉肩膀的同時,卡拉正用手背拭去眼中的淚水。「我們談到儘管生活這麼不同,我們還是有很多共通點,」瑪歌告訴我。
卡拉再度拭去臉上淚水:「謝謝妳的體諒,凱瑞女士。」「她就是不肯叫我瑪歌就好。」卡拉把我回到餐廳當成提示,向我們道別。她和瑪歌擁抱,再次向她道謝後,踩著細跟高跟鞋,步履蹣跚地走出餐廳。瑪歌回到座位後大大地吐了一口氣。「這些女人會是我的致命傷。」

「誰?卡拉嗎?」
「有可能。她會像其他人一樣讓我失望。她們酗酒、長期依賴毒品、接著就不見蹤影。就像這個路薏絲,她賺得非常多。這姑娘以前是微軟的會計師,現在過的生活是她在大學時根本不可能有的檔次。」

不久後,路薏絲會倦勤,瑪歌說,接著會有一段復原期,她可能會再重操舊業。卡拉也可能將遇上相同的起伏,會有這種起伏的人通常都有極大的弱點。但是卡拉有野心也有臉蛋,瑪歌繼續說,雖然她沒有文化涵養,或者說,是文化涵養不足,不過這部分是可以培養的。

這番話讓我想起安琪拉和芳妮在布魯克林公寓裡悲嘆因為自己「拉丁味十足」,因而無法在紐約的白人世界裡成功,還有得處理胡安問題的夏恩。跨越社會階級的人需要什麼特質,科學家經常就此議題進行激烈的學術辯論。是像閱讀能力或電腦知識一樣困難的技巧?還是你的口音或了解獨立電影這樣的「軟性資產」能幫助你得到工作?瑪歌對卡拉的再教育是一場文化戰爭,也是經濟戰爭。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瑪歌與稱呼這些軟性資產為「文化資本」的法國社會學家皮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的想法不謀而合。卡拉要學會欣賞美食、談論政治與歌劇,如同安娜莉絲先前教導我、讓我通過哈佛美食俱樂部的知識。有越來越多跡象顯示,帶有文化素養的跨界能力是成功的必備要件之一。卡拉需要學會跟有錢的白人嫖客打交道,她的談吐、行為都要像白人,甚至連性愛姿勢都必須改為「白人風格」。瑪歌藉著搭起橋梁連接兩個世界,用她自己的方式跨越界線。經濟需要有伸展的能力才能更健全。

問題是,這樣的態度很容易被視為種族歧視。對瑪歌來說,與眾不同也是一種經濟資產。「我很確定她會穿得像個波多黎各小蕩婦,我得先投資幾千美金幫她置裝,」

她這麼說,「但是我的確需要一個年輕性感、不同族群的女孩。」

她將這些思緒暫時拋諸腦後,原本銳利的眼神轉為柔和地看著我:「話說回來,你好嗎?」

這是典型的瑪歌風格。自從我上次在蘇活區的小酒吧恐慌症發作後,每回我們改在各個酒吧的隱密角落或是私人包廂見面時,她都本能地進入治療模式。我猜想,在她旗下工作的女孩如果遇上麻煩,瑪歌一定也都這麼做。得到跟妓女一樣的待遇讓我有點不自在,但是瑪歌完全包容的傾聽方式讓我上了癮。

「別喝這麼快,」她說,「慢慢來。急什麼?」

當時我的工作進展得並不順利。對我而言,手上紀錄芝加哥國宅拆除前數日的拍攝案是刺激的新挑戰,同時我也擔心同事和學術界的反應。對一個嚴謹的社會學家而言,紀錄片是一種邊緣的活動,拍攝紀錄片的社會學家也會被歸類成「記者派」。卓越的大學會要求那些以社會大眾為訴求對象的教授離開學校。

日後我才知道,這些恐懼其實毫無根據。當我將影片放給其他教授看時,我得到了意外的熱烈迴響。他們跟我分享他們對攝影、音樂與藝術的自身經驗,一陣熱烈討論之後,主題也轉為如何讓社會學活躍起來。但是同僚們看著我的眼神就好像我讓他們看的是一件我剛織好的毛衣,而不是專業的影像作品。我的重點是,被視為非傳統派並不是一件好事。有幾位同事甚至警告我,現在看似對你作品「好奇」的人,日後可能會露出他們的毒牙。

事實上,系主任幾個月前曾提出希望看一場私人試片,壞消息是,這位系主任是彼得.貝爾曼、一個鄙視敘事派社會學的學術形式主義者。雖然貝爾曼截至目前為止都是我在工作上強而有力的支持者,但他隨時都有可能反對我的作法。我們在他的住處看這部紀錄片的DVD,觀眾只有我、貝爾曼和他的夫人。影片結束時,他鼓掌叫好,接著花了四十五分鐘詳細指出這部紀錄片的嚴重缺失。「現在你可以回去做真正社會學的工作了。」最後他下了這樣的結論。

「但是我希望能觸及更廣大的群眾,」我說,「我希望能打動那些從沒讀過社會學書籍的人。這怎麼會是件錯誤的事呢?」

他搖搖頭,臉上掛著不以為然的表情。「這絕對無法取代真正、深入的社會學。你不要把兩者混淆了。」

平心而論,貝爾曼獨到的見解非常睿智,也很有助益,但是他也明確點出了我最大的恐懼。當時,我的婚姻瀕臨瓦解,生活上的大小事似乎全處在臨時與不確定的狀態。我試圖給自己一個電影製片者的新身分,或是應該站出來當個公眾代言人,將枯燥無味的數據轉化成有用的政策。我想跟賀伯.岡斯,萊特.米爾斯,和羅伯.莫頓這幾位勇敢的社會學者前輩一樣,跨越界線。貝爾曼或許是在助我一臂之力,告訴我不該延宕這個想法,以及「我」沒有足夠的文化資本。

我一定是震驚到整個人跌坐在椅子上。貝爾曼的妻子起身為我辯護。「彼得啊,
也許你應該試著當他的同事,而不是當他爸爸。」

當我講到這一段,瑪歌微微笑了起來。「每個女人都想照顧你啊,蘇西耶。你應該心存感激,你熱愛這份工作,打起精神,專注在你的工作上。」瑪歌是對的。我需要的是一個能讓我潛心研究的新主題,一個還沒有其他研究者能進入的新世界。那個世界讓我振奮。也許現在該是瑪歌協助我開始研究高級性工作
者的時候?我們已經討論好幾個月,我現在的確需要她的協助。瑪歌眉頭一皺,手伸過桌子握住我的手。「我可以跟你說實話嗎?你根本還沒準備好。」

我覺得被冒犯了。當我還是個窮酸的研究生時,我就開始研究妓女和毒販了。她這麼說到底是什麼意思?
「嗯,你似乎,嗯,還沒完全振作。」

她的話給了我重重的一擊。當我盡可能去平息生活上的大小狀況時,新的問題又會不斷出現,而且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影響我。我想起我那寂靜到令人瘋狂的公寓,那是唯一我不想踏進的地方。我和我妻子目前仍處於分居狀態。我們彼此都知道離婚已是既定事實,但仍然躊躇不前,因為那是一條我們都不想踏上的痛苦道路。我和她試著協助彼此步上軌道,過著更好的生活,但這一切的努力反而讓情況更糟糕。在我倆數次談到彼此「追求的重心已變了」之後,即便是一段感性的電視廣告,都能讓我的淚水在眼裡打轉。

在經歷因為無力面對婚姻問題而引起恐慌症發作之後,如今我已全面進入否認模式。我用忙碌逃避處理個人紛擾。訪問幾十個妓女是打發時間的絕佳方式,到脫衣舞俱樂部、飯店、酒吧這些能讓我賴著、又能觀察性產業經濟的地方坐坐,一天就沒剩多少時間可讓我想起自己是個無能的丈夫。感謝上天給我這個田野調查工作!瑪歌知道我的抑鬱已經完全宣洩出來,她幽幽地吐了一口氣,摸著我的手。「聽著,蘇西耶,我明天就能給你找來五十個女人。」

「那只是閒聊而已,」我說,「我只是找人聊聊,就這樣而已。我的意思是,我確實需要一個新的研究主題。我知道全心投入某件事對我會對我有很大的幫助。」

「你真的相信投入工作對你有幫助?」我相信瑪歌的協助已經太過心理層面了。

「你知道你會見到的是什麼人,對吧?一些容貌美麗、卻活在痛苦中的二十五歲女孩。你對於這些女人毫無抵抗力。你會聽到她們的故事,但是你也會被困在這些戲劇化的故事裡,你會想解救他們,但要是這樣就會是一場大災難。」

「瑪歌,我從來沒有跟妓女睡過。」

她大笑,接著表情變得十分嚴肅,「要不要從跟我做相同工作的人開始?」

我不確定自己聽懂了她的意思。
「經紀人。你會學到很多東西。」

我必須慚愧地說,在這一刻之前,我從沒想到這個主意。我曾經遇過伴遊公司的成員阻止我跟性工作者交談。「我該研究什麼?」

瑪歌舉起手,「你在跟我開玩笑吧?我們這些經紀人可是促成運作的關鍵,我們安排約會、借錢給她們、替她們找毒品、幫她們照顧小孩、買衣服給她們,還跟她們起疑心的男友談談。前幾天,我才剛跟一個房東談妥私下用現金支付房租。你要我繼續說嗎?那些女人只負責來上班,張開她們的大腿就好,其他所有的工作全是我們這些經紀人要一手包辦的。」

不知為何,瑪歌處理事情的方式軟化了我對這個世界的好鬥態度。我為何不乾脆接受別人的好意與建議?就算她恰好是個出身紐澤西天主教學校的曼哈頓性仲介?

瑪歌的電話響起。「親愛的,放輕鬆、放輕鬆,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

瑪歌手掩著話筒,轉身說:「不好意思,兩個女孩搶同一個客人。」她考慮了一下說,「你應該來聽聽這個。這兩個女孩一直打電話向我求助。她們在鬧區的一家仲介公司工作。」

她張望一下,確認附近沒有其他人之後,將電話放在桌上,轉為擴音模式。「妳們兩個都在線上嗎?」

電話那頭兩個遙遠的聲音答說是的。
「誰先得到那個客人的?」
「是我。」其中一個聲音說。
「多久了?」
「到目前應該有六個月了。」
「凱莉,妳呢?」
「他打給我好幾次了。這是第四次了吧。」「好,凱莉,妳跟他見面的次數少了很多。他跟妳提過麗茲嗎?」
「我想應該有,」凱莉好像有點不確定,「那跟這個有什麼關係?」

「他提議過三人行嗎?」

「他開玩笑地提了很多次。」

「天啊,凱莉!」瑪歌搖了搖頭,「絕對不能提起三人行。他是不是也跟妳要一些免費服務?」

「是啊。」

「這個男的在玩妳,他想壓低妳的價碼。如果妳們兩個都為我工作,我會叫妳們一起甩掉他。這完全不值得。太瘋狂了。妳們兩個應該互相幫忙。」

「好的,瑪歌。」凱莉順從地說。

瑪歌沒再多說什麼就掛斷了電話。她看著我,「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我後悔沒有早一點往這個方向追蹤。我知道社會邊緣人容易在缺乏友善的司法系統協助的情形下,轉而向自己的組織系統求助。我研究過試圖調停互有嫌隙幫派的神職人員,也曾看過街區組織的領袖在大街上化解一觸即發的幫派衝突。就連在紐約,這些戲碼也在我面前上演過。我不只一次看過在莫堤瑪酒吧工作的酒保處理賭博的小糾紛,或是性工作者與客人間的爭執;在孟江的社區裡,警察可能只靠著讓地下世界的買賣雙方自行談判,就能得到額外收入。我看著瑪歌,這時我才瞭解,這種看似惱人的電話諮詢服務也讓她在地下世界的經濟運作利益中分得一杯羹。

現在我完全打起精神了。瑪歌告訴我她兼做這一行背後的故事。在她還是鴇母時期,有一天她毫無預警地接到一個名為卡琳娜的女孩來電。她告訴瑪歌她和客人走出聯合廣場附近的一家脫衣舞俱樂部時,有個保全揍了她一頓,還搶走客人的皮夾;他們被關在飯店房間內;她的客人、一個大公司的律師,驚慌得不得了,因為當時比他平常回家跟妻兒團聚的時間晚了很多,而且身上的現金和信用卡也全被拿走了。瑪歌立刻帶了現金火速趕往飯店,她在飯店替律師編造出不在場證明,並打電話叫來一輛禮車,讓司機送律師回家。接著她轉往俱樂部跟店經理進行一場和平的談判。

三天後,那位大公司的律師給了瑪歌兩千美元,感謝她的服務,俱樂部經理給了她一千美元,甚至連卡琳娜也給了她數百美元。「我想,應該就是在那天晚上,我發現我確實有這個能耐,」她這麼說。

這讓我想到夏恩。關於他解決過的衝突,不論是敵對幫派的成員糾紛,或是暴怒的當地高利貸業者,夏恩都有故事可說。這些衝突有許多時候都關係到他的生意,但夏恩通常只是代表其他受害團體的第三方調解人。安琪拉也扮演了同樣的角色。我原本總以為這些不過是能讓他們自我感覺良好的故事,或是幾杯黃湯下肚後可以拿來吹噓說嘴的話題,我從沒認為那是他們的生活中心。但瑪歌剛才那番話讓我知道,這一切都和製造連結有關。這也是她替自己的仲介公司取名「曼哈頓之夜」的原因。瑪歌連結大家,為他們創造性感之夜,但如果情勢演變為恐怖之夜時,她會馬上跳出來解決問題。「不是光彩奪目,就是險象環生,沒有模糊的中間地帶。這不但是生意,也是一種世界觀。」瑪歌這麼說。

我感到背脊一陣哆嗦。連結。

某些我最初的疑問開始重新湧現。對社會學家而言,全球化城市是一種新的概念,因為大眾以小說情節式的方法跨越各個邊界與界限。紐約人在洛杉磯和倫敦也有另一種生活;倫敦人的生意和人脈在巴黎;巴黎人在曼哈頓擁有房產。每個人都認為這種泛文化的連結是專屬於那些負擔得起搭機旅行、有第二個家的有錢人的特權,但我看到的卻指向連結的另一個層面:存在於一般人眼中看不見的勞工階級裡。部份可能是因為這些連結多屬違法的範疇,於法不容。對於這個不見天光的世界來說,產生連結同時也表示你得學會跨越不熟悉領域的溝通方法。這項工作需要迅速取得社會資本,是進入一個眾人期待與標準可能都有所不同的新世界的方法。既然不熟悉永遠都可能產生衝突,這些「說話技巧」就代表了生存與慘敗的區別。以孟江為例,他或許是因為害羞、恐懼、純然的時間壓力,而無法與自己生活圈外的人建立起外交關係。所以當他牽扯到當地幫派時,他找不到正確的協助管道。安琪拉在布魯克林區鎩羽而歸,是因為她與當地的連結不夠深。而卡拉卻是找不到能幫她建立需要的連結的關鍵人。瑪歌提及的卡琳娜,她建立的連結則是單薄到在她出事時得向陌生人求援。上述的每個例子,關鍵因素都是大範圍的跨界連結。

這個模式讓我想起了國際法。每個法律學院的教授都會這樣告訴你,每個跨越政府界限進行交易的人(例如走私者),會不斷面臨各種問題,因為這行業的本質會讓他們在面臨衝突時先被排除在政府有關單位的協助之外。他們只能強化自身的防禦能力。更重要的是,他們必須跨越真正的邊界,創造另一套規則與標準。但由於這些規範並沒有被明文寫下,也沒有經過法院公證;這些規則有太多含糊不清的地方,反而導致更多衝突。這些跟金錢、性、毒品相關的壓力與誘惑,正是絕大多數紛爭成因的最佳說明。在這種情況下,像夏恩和瑪歌這樣的地下大使就成了珍貴的諮詢顧問。他們擁有跟不同階級進行雙向溝通的能力,也不會因為種族與文化的差異而膽怯。他們隨機應變的能力讓他們得以適應當時的狀況。在某種程度上,這可能只是單純的好奇心而已。他們不像其他人一樣固著在某個地方;不以相同的方式從所屬環境中獲得慰藉與認同;他們總會洞燭機先,早他人一步嗅聞到利益與好處。

用社會學的術語來說,這些人都是掮客。通常這是指在像是酒吧、社區等地,與其他當地居民熟識、具有社會資本的當地行動者。紐約讓我看到這個概念的另一面。安娜莉絲無法調查服務她那些富有客戶的女子的背景,所以她依賴文化背景調查。儘管夏恩跟白人客戶相處時十分不自在,但他與客戶共同的需求創造出了一個能遊走在這兩個世界裡的全新夏恩。在異鄉生活多年的駐外軍人子弟或外交官子女,通常會發展出一種既不屬於本國、也不屬於駐地國的文化,而是兩種文化的混合體,他們稱之為「第三文化」。也許我看到的是第三種夏恩或第三種瑪歌。這是一種特殊種類的文化資本,我的本能與經驗告訴我,這個世界對於這種文化資本的需求將會與日俱增。

在紐約不見天光的底層世界,未來就此誕生。或者,對我而言,這正是刺激的時刻。

 

(本文摘自 八旗文化《地下紐約:一個社會學家的性、毒品、底層生活觀察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