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外科的辛辣日記:女武神飛行

Punktlichkeit ist die Hoflichkeit der Konige
守時是國王的品格。(德國諺語)

不是紳士的。(這句我亂加的)

之前飽受大家「熱烈好評」的「老狐狸」胡醫師,一手好刀,個性極端隨興,生活作息方面更是爛軟到一個不行。偷吃便當、偷喝飲料,這已經是大家知道的了,之前被抓包後,開刀房直接固定幫他買一份吃喝的,省得像是養了老鼠一樣,便當被啃得一口口。

費用?老狐狸自己出!

他每次先預支個幾百塊在一個標記著「Dr.胡的寶貝袋」的夾鏈袋中,公家記帳,不夠就追著老狐狸要錢。只是有時候老狐狸晃到休息用餐時間,連尋找已經被護士們細心標上名字的飲料都懶,隨手拿起一杯飲料就要就口,還會聽到護理師在後面慌張叫喚:「欸欸欸……胡醫師!不是啦!您的飲料不是那杯,那杯有人喝過了!這裡這裡!」或是「胡醫師等等等等!你的便當是這個!不要拿別人的就隨便吃啦!吼~」

而老狐狸一點也不介意的隨意笑笑。大家介意死了!但是老狐狸的驚人事蹟,不是只有這件。可別太小看他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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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物有陰陽,鬼使都有分七爺、八爺,完全不對盤相對的個性更處處可見。相處得來的就會互相欣賞,萬一相處不來呢?那就雞飛狗跳。

相對於老狐狸,「老萬」醫師呢?

就是那光明與黑暗的兩端、陰與陽的兩儀、世界的天與地、星象的日與月、中獎的發票跟差一號的廢紙、熱戀時跟分手後的男朋友(咦?)……越講越激動了,反正兩個人就是完完全全相反的存在,行事作風、個性、甚至連開刀,沒有一樣是相同風格的。

老萬醫師,留德進修過,可能是沾染了德國人嚴謹一絲不苟的特性,是那種標準非常「上鏡頭」的醫師,不論何時,永遠端端正正、乾乾淨淨,天天穿著正式領帶西裝配白袍,胸口還別了枝昂貴的六角星萬寶龍鋼筆。(名字中又有個萬字,故名老萬)

根據他自己透露,醫院派給的白袍太醜(白袍還有醜的?),所以他的白袍跟日劇還是美劇哪齣醫療影片裡使用的是同廠商──是量身訂做、領子內裡還有繡上中英雙姓名、袖口部分還有做袖扣的造型。

「這樣好看很多。」老萬醫師說。

「所以我的醫師袍都不會丟給醫院洗衣課去亂洗,我在外面洗衣店洗完還要燙過。」說完謹慎又愛惜的喬了一喬胸口前萬寶龍的位子。

我跟著老萬查房時,低頭看看自己滿是黃漬(上次沾到病人膽汁)、咖啡斑塊(有次急救壓到病人傷口出血)跟袖口捲上手肘磨擦出黑黑一圈圈的袖子,想到……欸,好像很久沒拿白袍去換洗了齁。

又想到每次拿白袍到院內自設的洗衣課,穿越兩層樓高的洗衣筒跟散發「肉味」蒸氣的烘衣間,總算在上千件白袍陳列室中找到自己洗完跟沒洗一樣、梅乾菜爛爛狀的白袍,就在想「自慚形穢」是怎麼個寫法。

這時穿著拖鞋,啪嗒啪嗒走過了老狐狸,白袍已經灰了,斜斜垮在肩膀上,上下排扣子對錯一格,袖口的線脫開,連名字繡線都磨掉、只用奇異筆寫上姓名。

我突然又回復自信心了!老萬醫師則是「嘖」了一聲。他一向不會放過可以虧老狐狸的機會。

老萬又說:「再怎樣,都還是應該要穿全包的鞋子,降才……」他突然瞄了我一眼,不語。我就是穿著跟老狐狸一樣沒有後跟、拖鞋狀的平底鞋!

唉唷!沒有後跟的鞋才好穿脫啊!尤其半夜值班突然被call起來,跑了大半個樓層跳上病床急救病人,進出開刀房、開刀開到一半小腿癢癢還可以自己用腳趾抓癢!(喂)

最重要的是累半死回到值班床,倒頭就可以甩掉鞋子躺躺睡,這才是最最重要的!誰還會乖乖穿鞋、脫鞋?多花那兩秒,我就少睡兩秒了耶!

◊◊

當年還是傻傻菜鳥學生時,跟一般民眾看到這些大頭醫師沒兩樣,只知道從外表來評斷。實習時,這些忙碌到爆的主治醫師會來幫我們上課,相較於內科的內容艱澀跟考試比例之重,外科系這些醫師「普遍」隨興到隨便的程度。

當時作為外科小老師之一的我,要聯絡跟通知老師們上課,而外科醫師的上課時間,永遠都會出狀況!接過各種千奇百怪的電話回應,例如:

「醫師還在開刀唷!」流動護士接的電話,背景音聽得出來是吵雜刀房裡浴血的機械聲。
「醫師突然在處理緊急病人沒辦法離開!」急診的人接電話回應。
「我還在跑法院沒辦法趕回去!!」這是我聽過最悲哀的說法了……

沒辦法,這些外科醫師常常調課、時常放我們學生鴿子,有時候匆匆趕來又草草講完匆匆的離去,當年年紀小,覺得外科的都好……隨興到一個散漫!沒想到現在我自己成了外科,也是過著同樣的生活啊!

而我們小老師要負責教具、講義、共同筆記,還要追問老師:「有沒有考題方向?」

普遍內科醫師都不會「洩題」,考題年年翻新,甚至我們這屆還遇到內科老師出全新的「填充題」!滿滿一百多題!考了個哀鴻遍野、人人痛哭流涕!

填充題耶!好歹選擇題還可以亂選!
填充題耶!!!那次我考了個十二分……

相較於「機車」的內科,外科醫師出題則是充滿外科風格,超隨便的!

曾經有老師直接課堂上講了五分鐘學術的,剩下四十幾分都在哈拉,他說:「外科的東西很難用講的啦!你們知道基礎就好!而且你們以後不見得走外科!應該是沒有人會要走外科吧啊哈哈……」這樣唱衰完自己,然後開始聊天……

負責做共筆紀錄的同學無奈看看我,我瞄一眼,他記錄的只有兩行──

「基礎」、「沒人走外科」。

甚至當時老狐狸要上我們課時,不斷調課、延後,已經到學期末快要考試,不上課不行,老狐狸居然直接在電話中說:「要不然取消沒關係,我已經把題目給祕書了,跟去年一樣!」然後直接跳掉一堂課。

後來我在外科了才了解,外科很多東西真的是要花時間體力精神,在開刀房裡看過摸過捏過,才能體會那立體結構、觸感差異、手部反射,而這些,沒辦法「上課教」。

結果一學期下來,上課的同學也痞了,要上不上、姍姍來遲,或是來上課的時候就放空發呆,跟老師同一個狀態,聊天、偷偷品頭論足討論老師今天的穿著打扮。那樣的狀況之下,我們首次遇到老萬醫師,被他狠狠賞了個排頭。

當時又到了外科課程,全班來上課不到三分之二,大家輕鬆又意興闌珊的進入教室,才發現教室裡肅殺的氣氛不對!

果然老萬醫師一臉嚴肅、不發一語、怒目瞪著台下的學生,西裝領帶跟萬寶龍的六角星也一起怒瞪著我們。他一直等、等、等,等到大家私下用手機傳簡訊(當年沒智慧手機、都用PHS)把剩下的同學──叫回,全班到齊時,課堂已經過了四十分鐘,大家皮繃緊著面面相覷,老萬醫師這才開始動作。

他轉身在黑板上寫下了「Punktlichkeit ist die Hoflichkeit der Konige」。然後又面對我們開始講:「我是萬醫師,這堂課的老師,你們是學生,不該遲到。」

小老師群連我一同上前拚命跟老萬醫師道歉……

他揮手止住,又講:「白板上的是德國諺語,守時是國王的品格,就算不是國王,也應該能做到基本守時的要求。」講到這也下課了,老萬醫師怒氣沖沖的離開,想當然耳,那堂課的共筆內容是不用做了。而且也沒有小老師敢再去問他。找死!

怕被用德文罵:「Deine Fresse ist wie ein Turnschuh,reintreten und wohlfuehlen! 」(翻成中文:你的嘴臉像運動鞋,踩進去感覺就會很舒服)或「Wenn Dummheit weh tun wuerde,wuerdest Du den ganzen Tag schreien. 」(如果愚蠢會痛,你會整天都在哀號。)

留下這樣嚴肅深刻的印象,當時我超敬畏老萬醫師,也認為這樣威嚴的醫師想必開刀房內的功力也是一等一,尤其是跟那些什麼老狐狸啊比的。

阿呆。(搖頭)

直到我進了外科、進了刀房,才知道「皮相」是多麼的會騙人,刀房外營造的形象有時竟然會跟實際落差之大。所以說,開某類型的刀要找誰最好?最準就是問開刀房內工作的人。相較於老狐狸嘻皮笑臉,上刀卻是快、狠、準,中間還能電電住院醫師做教學;神醫黑傑克是超級萬能的指導,老萬醫師是標準的「開一口好刀」那種醫師。

嗯哼。

跟隨老狐狸跟黑傑克能夠學到各種精闢的手法,外科新進的兩個PGY學弟,「小天才」很早就發現了。他會用電腦查閱一天中排定的手術,如果有想見習看看、沒遇過的手術術式,他會自己抽空在非當班的時間,進刀房來幫忙跟見識這兩位醫師的神刀,我也很欣賞他有這樣的熱情。至於另外一個「一元」學弟,唉!算了!不愛進刀房也省得在這捅簍子。

但是對於老萬醫師的刀,喔……

有次小天才問我:「學姊,老萬醫師那邊需不需要去幫忙呢?」
我大驚:「怎麼了?老萬醫師那邊找你過去嗎?」
小天才:「喔沒有,我只是問問……」
我:「喔……學弟,如果有找你,千萬一定要跟我講唷!」

言外之意,我不會讓初生之犢傻傻地被拐進去,再怎樣我當學姊,都要扛下這個照顧學弟的責任。老萬醫師開刀究竟有多可怕?只能講說,跟他的道貌岸然、嚴謹自持是全然相反的。(點到為止)

而我跟其他幾個Senior R(資深住院醫師)見識過之後,往往在嚇出一身冷汗之餘,不敢在刀房手術紀錄上留下自己的姓名。更別說讓Junior R(資淺住院醫師)進去被抓交替。

外科住院醫師必須逐年累計自己的開刀數,然後把一張張自己參與過、留有姓名的手術紀錄留存,等第五年外科專科醫師考試時統整繳付。

其實如果是一般程度的刀,老萬醫師動動口,我負責主刀,倒是相安無事。他會邊講邊比較德國跟台灣對於每種治療的差異,或是講起哪次上報新聞的記者採訪經驗,教得口沫橫飛。眾人點頭如搗蒜,反正他老開心就好。然後背景搭配他自備的USB裡最喜愛的古典樂:德國作曲家華格納作品集。

就算古典樂是開刀房內眾人不太偏愛的音樂類型,因為超催眠;只希望老萬醫師龍心大悅,不要突然興起想自己動刀就好。通常在開刀房內可以點放自己喜愛的歌曲,就像我在這些網誌上所嵌入的都是我自己的愛歌(哈哈),每個醫師所放的歌曲也能略知其風格一二。

反觀像老狐狸,就是非得要聽電台賣藥廣播,他每次所到的刀房之內不管播放哪種音樂,他都要走過去,把收音機轉成廣播,然後跟著電台台呼「金甲是~阮ㄟ電台」的唱著。光是音樂類型兩個就差這~麼大。每間開刀房裡都配置一台收音機,但問題是收音機如果放在地上,老狐狸就會……直接脫掉拖鞋,用腳趾夾著電台旋轉鈕來轉動頻道。

超噁心的!

◊◊

一次老狐狸剛開完刀,我們也被賣藥廣告轟炸了一上午,我還在納悶怎麼會有人自己是醫師,還這麼愛聽賣藥狗屁不通的什麼抗癌防老消痔瘡的廣告,正要搬動病人時,女病人的胯下掉出一塊──吸滿滿滿經血的衛生棉!

原來女病人剛好生理期來,本來應該要墊吸水巾的結果忘記,開刀時間又比預期的稍久,病人一翻身「啪嗒!」整塊掉下來,濺得滿地是血。

而老狐狸竟然一腳踩上去,「噗ㄘ!」

▄▃ 崩╰(〒皿〒)╯潰 ▃▄

我是開刀不怕血的人,但不知道是否因為自己身為女性的關係,我覺得……經血很……噁……(掩面)。不過老狐狸不愧是老狐狸,一點也不在意,就降拖鞋底黏著那塊衛生棉,「噗ㄘ!」、「噗ㄘ!」、「噗ㄘ!」滿開刀房裡走來走去。好像嬰兒學步的啾啾鞋!

我跟護理師早就崩潰在他後頭拚命追著:「胡醫師!等一下──等一下!鞋底!!」「胡醫師!好噁心啊!你不要動!我……我用夾子幫你夾下來!」

老狐狸:「嗯?」低了個頭,把拖鞋踢掉,光一隻腳繼續走路,正當我們努力要把黏在鞋底的衛生棉扯下來時……「啪嗒!」老狐狸光著的那隻腳踩進剛剛最大一坨的血水堆中!

啊!是怎樣啦!眾人哀號四起,老狐狸竟然也踩著血腳印繼續走動,整個刀房內的地板到處都是血腳印!搞得好像命案現場一樣!如果金田一還是福爾摩斯來看,可能會找不到線索!因為滿滿的、滿滿的整個地板到處都是、到處都是……

我幾近哀求:「胡醫師!拜託你!不要再走來走去了好不好啊!」老狐狸給我個燦笑:「喔!沒有啊,我只是要調音量而已。」

說時遲,那時快,沾著血的光腳就在電光石火之間伸向收音機──拿著夾子的護理師甩下夾子伸手衝過去;搬動病人的麻醉護士張口結舌整個下巴鬆掉;我聽到自己大吼的聲音被刀房裡眾人爆炸的哀號蓋過。

老狐狸大腳趾夾住了音量鈕,那腳背畫面在我眼前突然變得萬分清晰,腳趾彎起,趾節泛白,出力,然後扭轉。
▄▃ 崩╰(〒皿〒)╯潰 ▃▄

整個收音機上都是啊啊啊……

◊◊

更換為第二台刀,老萬醫師進來時,命案現場證據已經被湮滅了大半,唯獨收音機因為隙縫凹凸太多清不乾淨,護理師仁至義盡地戴手套抓著收音機,酒精噴了又噴也只能放棄。老萬一臉疑惑的看著疲倦萬分的我們,突然想起他在德國時某次豐功偉業,又要大師開講順便德文諺語教學。

我已經聽爛了,轉身翻閱第二台刀的病人資料,嘴巴上「是」、「是」、「是」回應。老萬又講到:「剛才我看前面胡醫師那台刀開多久時間,我之前在德國看他們處理,都只要一半時間就好」

我:「是、是、是。」

正當眾人剛推送病人就定位時,我一抬頭正眼看向老萬醫師,他正蹲在收音機前,悠揚壯闊的「女武神飛行」揚起,他一手剛離開插入的USB,一手扭動音量,一臉陶醉~

眾人瞪大眼睛紛紛轉頭看我……我知道,我知道……我轉頭擦掉眼角的淚,定了定神,對上老萬醫師:「萬醫師,您先旁邊休息,接下來這台刀我來就好。」

我是打死也不會講的!

 

(圖文摘自三采文化/劉宗瑀《女外科的辛辣日記:開刀房門後的異世界,握手術刀的妖魔鬼怪紛紛現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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