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外科的辛辣日記:筆

老狐狸來到桌前開心的要寫一些附註醫囑給我們,伸手向一元學弟借枝筆,不過,等……等一下!
老狐狸手上的那枝筆怎麼、怎麼有塊白色立可白斑點?

外科醫師早上的重點活動,就是參加所謂的「morning meeting」晨會,簡稱「摸咪」。所以一日之計在於晨,一出門腦袋混沌未清時,配著早餐一起聽著別人報告,正是腦袋開機的好方法。

每間醫院的摸咪時間都依各家血汗程度不同,最早的有遇過七點,若是醫師自己摸咪完,開刀或門診行程太過忙碌,有時會把查房時間提前到摸咪之前半小時。再加上住院醫師要比主治醫師更早查清楚病患新的抽血或是半夜值班出了啥事,又要再提前半小時到醫院。

也就是說,約莫六點多時就已經有住院醫師穿越出黑暗角落的值班室門口,半睜著眼,恍神飄移、踽踽前行在走道。大清早六點的醫院走道看過嗎?平日滿滿人山人海的走道,空蕩寂寥到出現腳步回音。如果這時真有阿飄,也會以為是遇到同類。

然後進入會議室,會議開始配著變暗的燈光,幾~乎~都會再補個眠,值班實在徹夜無眠,隔天很需要這半小時多的睡眠啊!等等還要接著開一整天的刀呢!只是這次的摸咪狀況特殊,讓人難以入睡。

一般摸咪上先討論了些學術的topic,老狐狸之後在興致一來時會邊開刀邊問我們住院醫師。問與答、往與返,一直是這些所謂職業名稱後頭帶個「師」字輩的工作最常見的傳承方法,醫師、護理師、even理髮師。

有時睡死的我,沒聽到摸咪討論的,會被問倒在刀台table上,老狐狸多半會給我一次機會回去查證,隔天想到時又再抽問。萬一回去累癱了隔天又被問到,就只好等著被電。

還是菜鳥初期,還抓不到「可能會被問」的重點,有時老狐狸看我被電得傻了,會乾脆停下來反問我:「有沒有什麼問題?」這時若是我問上了可以給老狐狸開講的起頭,讓他侃侃而談,就能躲過一劫。

諸如「這個病什麼是適合開刀的時機?」、「出這個併發症要怎麼處理?」這種跟口試委員一樣,講完給對方發揮的題目,有時要急中生智還不見得簡單!

一次老狐狸正在解釋一個早產雙胞胎A(雙胞胎分作A跟B)的巨結腸症,開刀完之後需要特別的照護跟營養點滴,我又累到恍神了……

老狐狸:「好!妳有沒有什麼問題?」
我(驚):「有,那個……那個……」(糟糕沒準備)快點想出個什麼問題來問啊……啊!有了!
我:「那個如果這雙胞胎哥哥是早產的話……那弟弟也是早產嗎?」
老狐狸青了我一眼。

雙胞胎要生都是一起蹦出來的。(豆知識)

後來科技發達,實習醫師時出了PDA(透露年齡了),幾乎人手一台,電子醫學書籍好威啊!老師台上講,我們台下翻,甚至可以立刻糾正老師講錯的地方,很多老師跟學長知道有PDA都會悻悻然閉嘴,更別說之後的智慧型手機,從此學生們就再也電不倒了……才怪!

老師們直接叫學生不准查手機!

而且外科的醫師,進刀房所有電子設備都是排排站放一旁,老狐狸大眼對小眼又開始問起問題,就得趕快邊把早上摸咪時查過的資料快速回憶一次,這時早上摸咪聽到重點的準備工作就很重要。

只是還是一樣,這次的摸咪狀況特殊,讓人無法專心查閱資料。又不能睡覺又不能查資料,究竟這次摸咪在幹嘛?老頭們在吵架。小的我最最討厭這種事了。

老狐狸跟黑傑克都算是就事論事,外科醫師界內EQ算不錯的了,但是這次罕見的老狐狸整個氣起來對著老萬吼著。簡單來講就是,科內經費,也就是錢錢的問題(挖鼻)。老萬負責處理的採購,在向上呈報時拐了彎,把老狐狸大半年前就申請、非常急需使用的器械A申請案整個壓下來。

還裝模作樣的請祕書一個個調查過科內醫師的意見,只是我傻傻說:「好啊!買新器械A好啊!」還沒察覺祕書欲言又止的表情。(既然這樣幹嘛調查啊!呿!)

然後老萬依著BOSS檯面下的意思轉彎,請購了別家的器械B,問題是另採購的B器械非常不稱老狐狸跟黑傑克的手感。外科醫師手感是一切,無菌手套大半號指尖會變成ET狀干擾綁線;組織剪刀不銳利,在分離組織夾層時耗時又耗力,本應應聲而斷的血管變成要用鋸的;內視鏡鏡頭沒有防霧功能,根本就像在玩低解析版迷霧之丘電動……這些,都會讓外科醫師崩潰。

老狐狸事後得知另採購的整組器械B都不稱手、幾乎無法使用,提出抗議,老萬的回應居然是:「已經承諾高層,購買的預算會在多少時間內回收。」

也就是:「再難用也要用,之後會統計這套設備的使用率及投資回收率,太低以後要請器械會更困難。」說人話:「乖,吞下去。」約莫是醬。這還算好(咬牙怒吞)。

醫師除了臨床還要搞懂經營跟對抗健保,額外責任被東加西加了一堆跟看病無關的狗屁倒灶,這真的還算好。

老狐狸的憤怒不會是這樣簡單的原因。他生氣是因為事後發現,老萬醫師藏了一組當年廠商第一時間拿來做demo的器械組,而那組器械就是老狐狸盼呀望呀「等不到」、「公文沒過」、「預算不足」、「沒辦法買囉!」等等被老萬醫師這樣回覆擋掉的新器械A。

結果老狐狸知道時,整個……
氣──到──抓──狂──

狐:「明明有第一組A器械,而且我都還依規定run過整個試用的流程!為什麼最後正式預算去買了第二組B根本不能用!」(灰色白袍更歪斜了)
萬:「嘛~嘛~第二組也有你要的把手啊、彎嘴鉗啦~」(整整領帶跟領口萬寶龍筆)
狐:「那把手是外國人尺寸,我手掌整個不夠大根本沒辦法握!」
萬:「啊就已經買了啊~」
狐:「對,買得比第一組A的報價還要貴!根本是浪費錢,買了生灰塵!」
萬:「唉唷別這樣~難道連黑醫師您也不使用嗎?」
轉頭一看黑醫師沉默但是緩緩地搖著頭,老萬開始有點煩躁了。
狐:「還有!既然第一組有demo留下的器械A,為什麼要藏起來不給科內用?我們一直還在傻等新器械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萬:「唉唷別這樣~」
我看老萬一急都忘了他的德文諺語怎麼講了。

醫師為了捍衛學術上的己見常常會有這樣的「激烈討論」,這是好事,只要就事論事、吵出個結論就好。但是為了這種錢的、管理的、績效的、投資率的,真的很無言。

在大醫院內還願意堅守五大科崗位的醫師,基本上個性都有點「不可侵犯的底線原則」。救命優先、負起全責、臨床自主,忙碌的顧病人行程已經占據大部分思緒,現在還要加上「管理」的責任、盈虧自負,幾乎都讓這些醫師更加抓狂。顧及開刀的健保點數跟營收,就真的會很想翻桌啊──

┴┴︵╰(‵□′)╯︵┴┴

更何況是這種重大採購的金額進出,司馬昭之心。老狐狸很少生氣,老實講剛開始看他氣到臉紅脖子粗還滿有趣的。

只是當摸咪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已經過了結束時間,老狐狸還在拍桌跳腳、老萬也不甘示弱越吼越大聲,我開始想到後面還有開刀跟處理一早病人藥單的行程,有點著急了!

而會議室外面,風聞到老狐狸怒吼聲的人員也都紛紛圍繞,阿長、大夜跟白班要交接班的護理師們,大家探頭關心,我坐在最後面轉頭做了個「沒辦法」的無聲口型。

老頭們吵架繼續。

黑傑克一直都交叉著雙手在胸前不作聲,看看時間實在被delay得厲害、正要起身溜走──老萬居然說:「等等!黑醫師你別走!你一起來講當時採購時的……balabala。」

黑傑克只好又無奈坐下,本來翹著屁股要跟在黑醫師後頭溜走的我也定格在半空中,走或不走咧?我後面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啊!主人們別這樣!

八點半時間,所有醫師的手機都開始響起來了,門診、開刀房、病房的都已經等到不耐煩,偏偏……老狐狸按了手機關掉鈴聲摔桌上,拍桌站起越來越激動;老萬的領帶跟萬寶龍都歪掉了,越吼越兇沒時間喬正。

我好想走啊──

我最討厭這種明顯為了私慾「ㄅㄧㄚ康」(編按:東窗事發),不得不揭到檯面上的醜陋爭吵了。最後是黑傑克醫師解救了我懸在半空的屁股,他趁空轉頭交代了我跟其他人員先去忙後面白天的行程,直到我離開時都還聽得到兩老一邊龍蟠、一邊虎踞的獸鳴聲。(摀耳)

後來老狐狸晚晚進了刀房,我跟開刀房裡同事們惴惴不安的偷瞄了老狐狸的表情,就怕被掃到颱風尾。整天快要開上八、九個小時的刀,一直被狂電可不好受!

反而老狐狸看來又恢復正常了,他依舊穩、狠、準的邊開邊教學,一點看不出早上那場大亂鬥。老狐狸說:「其實不要看負責的好像坐擁多少數百數十萬金額的生殺大權,說穿了就也只是個中階主管,聽令行事罷了!這些人也有自己真正為難的地方,我們臨床醫師顧好自己跟病人,無愧就好!該據理力爭就爭,爭完還是要好好看病人。」我真想給老狐狸一個讚!

老狐狸:「妳覺得就算做到最高長官,難道就事事順心如意可以為所欲為嗎?怎樣官階才算最高?院長?四院區聯合的最高顧問?還是我們整個財團的最大董座?整個島最大的官?他們難道就都沒有任何缺憾或空有權利卻難以達成的怨念?」
老狐狸笑笑:「無論何時,記得自己是醫師,對得起自己、家人跟病人,才是最重要的。」

請受我一拜。

那次摸咪完之後,老狐狸跟黑傑克依舊開刀沒日沒夜,倒是老萬醫師似乎眼中長了釘還什麼的,越忌憚他們、也越常公開或私下挑他們雞蛋裡的骨頭。

問題是,老萬其實臨床處理的一些眉眉角角,常常要其他人去救他。我是總醫師時這重責就歸我,但當我忙急診或忙其他病人時,老狐狸或黑醫師就會出動幫忙支援。

這本來是一個很好的team work風氣,但是心中無法坦蕩或是結有多根梁子時就會非常尷尬。
這是一個團隊分崩的開始。

◊◊

六十歲阿公坐立難安的走進急診,檢傷護理師問他啥不舒服?要看外科還是內科?阿公直說「外科、外科」,可是卻無明顯外傷,護理師一臉莫明奇妙領著病人來到我們急診外科區域,我跟「一元」學弟一起去看病人。

病人一直重複說著:「要看外科、外科,肚子痛看外科啦!」

一元學弟問診跟檢查傷口很兩光,之前隔著病人傷口整個紗布沒拆開,拆了傷口看到皮開肉綻深可見骨還叫得比病人大聲,整隻彈開……Σ(lliд゚ノ)ノ

但是他教訓病人跟指導護理師都非常起勁,連自己走路沒注意撞到門,都可以把阿長叫來,抱怨說門口流動設計有問題。
才Junior R(資淺住院醫師)就擺譜。

這下他看到病人不像是外科的問題,見獵心喜正要開罵,卻被我擋下,我交代幫病人照張腹部X光,果然……人體最驚奇,什麼都有、什麼都不奇怪,比網拍還五花八門的器官結構是……?「屁眼」。

太俗了嗎?那「後庭花」、「菊花」、「天王星」(Urans音近Anus),anyway就是「屁股吐東西的地方」。(這樣講有比較文雅嗎?)

病人腹部X光一個保齡球瓶,看來是從肛門越塞越深直到拔不出來!一元學弟看到X光整個又笑又跳被我制止,就算再荒謬,在病人面前還是要有點專業的樣子。忍著偷笑就好。

值班是老萬醫師,他一到急診先把特別訂製的西裝白袍掛到椅子上免得變髒:「沒辦法我有點潔癖。」
還愛惜的喬了一下白袍口袋裡的萬寶龍鋼筆,這才準備要幫病人做肛門檢查,希望多少還摸得到保齡球瓶的邊邊,搞不好抓著出來就不用進開刀房了。

但是隔個簾子的病人被整得哀爸叫母,老萬滿頭大汗的鑽出簾子後,滿臉通紅看著我們,自己講了個「潤滑劑不夠」的台階,又拿了大罐潤滑劑回到簾後奮鬥了半小時。

期間病人的慘叫不絕於耳,整個急診的病人們都被嚇傻,左看右看不敢亂動。我實在聽不下去,探頭問了老萬醫師:「需不需要幫忙?」

老萬:「不用不用!再差一點點!」然後他轉頭怒斥病人:「你放輕鬆不要用力!」唉~可憐的病人,慘叫的時間如果是產婦可能都生了兩胎了。肛門的肌肉有時疼痛的反射收縮根本不是講講「放輕鬆」就可以的。

我又探頭問:「那個……萬醫師,還是我們把病人送刀房麻醉……」
老萬:「不用不用!送什麼刀房!」

這時路過了老狐狸,知道情況後熱心的捲袖子要幫忙,我急忙遞上手套:「胡醫師!手套手套!」還真怕他又像之前講的那樣徒手……

胡醫師乖乖戴上手套,進入簾後跟老萬醫師換手,老萬十分尷尬,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沒辦法,人家真正的高手在處理啊!
不到三分鐘老狐狸就出來說:「這整個都被推進去太深了,要進刀房麻醉後整個放鬆才夾得出來。」

I told you!(早就跟你說了!)

老萬這邊還悻悻然,又回到簾後要跟病人說些什麼。老狐狸來到桌前開心的要寫一些附註的醫囑給我們,伸手向一元學弟借枝筆,一元順手就抓了最近的一枝筆給老狐狸,跟很多醫師的壞習慣一樣,順手亂抓筆就寫。

原則上手寫醫囑通用是只要黑色,筆的種類就無所謂,愛拿毛筆也可以。過程中我還仔細注意,嗯!老狐狸沒有拿床簾起來擦手!

不過,等……等一下!

老狐狸手上的那枝筆怎麼、怎麼有塊大白色立可白斑點?啊!學弟拿了老萬的萬寶龍鋼筆給老狐狸寫!而寫了我才看到,老狐狸沒──脫──手──套──啦──!原來不只是戴手套,捅完屁屁後脫手套的動作也要人盯著。(暈倒)

此時,這一幕都給老萬看~到~惹~

老萬潔癖之嚴重啊,臉一陣青一陣紅,好像正在被別人肛門指檢一樣!這時老狐狸寫完了:「咦?這誰的筆?」還給一元,瀟灑揚長而去。一元學弟抬頭問:「這是萬醫師的筆嗎?」

老萬氣到發抖!

一元見他不回應,直接就把萬寶龍插回老萬醫師白袍口袋。我整個在隔壁床看到傻眼。老萬醫師以千萬分之一速度的慢動作捏起整件白袍,低沉怒吼的對著一元說:「這是我的筆,你拿個屁!」然後僵硬轉身走往刀房,老萬還有個保齡球瓶在等他啊!之後我就再也沒看過那隻萬寶龍了。

事後我跟科內討論,用了小小經費託一元學弟買了另一隻鋼筆賠給老萬醫師。只是說也奇怪,一元很堅持的說他可以用一千塊買到新的萬寶龍,言之鑿鑿樣,就信他吧!

事後我們拿到筆,我差點手刀劈死一元學弟,根本就是仿的!萬寶龍個頭,根本是千寶龍!筆端的六角星缺角、裡面附上保證書還脫色、筆身印了奇怪的logo,而且還是隻原子筆!買了就買了能怎樣?只是送給老萬醫師,看他如獲珍寶的端詳、插在胸前,我們都很……內傷!

忍住!忍住!

不過從那之後,配戴著「千」元「萬寶龍」的老萬醫師,私底下被偷偷叫做「老千」就是了!

忍住!忍住!(΄ಢ◞౪◟ಢ‵)

 

(圖文授權自三采文化/《女外科的辛辣日記:開刀房門後的異世界,握手術刀的妖魔鬼怪紛紛現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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